万寿节当夜，悬灯万盏，亮如白昼。
先帝逝世三年不到，嫤初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不算盛大，但极其用心。
宴席设在华清宫，宫殿对面正连着长长的河水，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外臣在外殿，内命妇则在正殿，贵太妃因身体抱恙没能前来，两个长公主坐在下首离嫤初最近的两个位置，宽敞奢华的宫殿坐满了人，几个舞姬莲步轻移，扭动出曼妙的舞姿，美人们顾目盼兮，点缀这盛世欢歌。
嫤初今日穿了月白流仙裙，胸前彩绣并蒂莲，三千青丝挽成高高的发髻，藏进华贵的九龙点翠凤冠，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便是那些自恃大家出身的命妇们见了也要赞一句佳人绝世。
底下每个命妇打扮得大方得体，姿态端正，和外殿觥筹交错的热闹比起来，显得有些拘谨。
嫤初明白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她们才不敢动筷多嘴，殿内便是大气都没人出一个，只听帘帐后的嫤初音色空灵，说道：“诸位不必拘着，今日普天同庆，朕甚感欢喜，各位也可尽情畅饮。”
众人答：“谨遵陛下圣谕。”
嫤初一发话，殿内的气氛才算活络起来，舞姬们也舞动得更为卖力，婉初站起来第一个敬酒，柔声道：“臣敬陛下一杯，愿陛下福寿安康，万事如意。”
“多谢姐姐，也祝姐姐平安喜乐，诸事顺利。”
妍初对这一场姐妹情深不屑一顾，只觉得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兴致缺缺地看舞姬们的舞蹈。
外命妇们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会儿说起京城里有名的世家公子，一会儿又吹嘘自个儿家的丈夫孩子，不比外面那些喝多酒就胡言乱语的男人们好上多少，时不时有几个比较有威信的贵妇们会上前敬酒，送上祝福，宴会进行得有条不紊。
嫤初看多了底下的表演，在席位上扫视了一圈，突然发现右边中间的席位上的妇人和旁人似乎融入不进去，其他人都说说笑笑，唯有她如坐针毡，也没有人陪着说话，像是在欣赏表演，可眼神却是空洞的，不知魂魄游走到何处去了。
嫤初抿了抿唇，让佩儿给把自己桌上的青提送到那位夫人那里去，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视线皆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位夫人身上。
那位夫人更是惶恐，大概没想到自己竟能让嫤初注意到，手足无措地起身谢恩，遭来周围几个贵妇的嘲笑。
“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带出来也是丢人，搁我是薛大人，才不叫她出来丢人现眼。”
“破落户出来的，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你没看薛大人平时都不带她出来嘛。”
“还真是，出身不好，又是个续弦，在家中好好料理家事，抚养继子就好了，大场面她撑不住。”
“听说啊，她还虐待继子，恶毒的名声都传遍了……”
各种不堪的言语一字不漏地传进薛夫人的耳朵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低着头不敢争辩一句。
直到嫤初让她坐下，她才忙坐回位置，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她这模样让旁人见了无趣，没再为难她。
宴席进行到一半，婉初就因身体不适退下，紧接着妍初也离开，坐着久了，人也跟着困乏，一个小黄门来报，说湖面上的表演都准备好了，请诸位移步华清湖。
有了新鲜的节目，众人喜上眉梢，嫤初御驾先行，众位夫人小姐跟在后面，容晏领着众大臣已在华清湖恭候。
嫤初体会到了万人簇拥的快感，突然明白为何成帝就算像个烂泥一样瘫在床上，也要死死守着被架空的皇位。
“朕就不上船了，只在岸边走走，诸位爱卿可尽情畅饮游湖。”嫤初扫视一圈，没有见到萧戚，问道，“陈王呢？”
容晏道：“回陛下的话，方才陈王喝多了，臣命人带他去翠微轩小憩醒酒。”
“那爱卿们自便，摄政王陪朕在上面走走吧。”
容晏微怔，答：“是，臣遵旨。”
湖水波光粼粼，倒映出数盏或红或黄的灯影，宛如另一个天地，一艘大船上隐约能看见舞姬们绰约的舞姿，歌女的天籁之音绕梁，空灵悠远，几方小舟在湖面缓缓游荡，不时传来开怀的笑声，远处丝竹不止，还有几个贪杯的武将在席面上逗留，势要把对方喝得片甲不留。
岸边一圈布满了松青色鹅卵石，踩在上面硌得脚底发疼，沿岸是一排柳树拖着长长的枝叶垂至湖面，泛起点点涟漪，湖面灯影绰绰，岸上人影若隐若现，从湖面看去，只能依稀见到那君臣两人的半张脸被阴影笼罩，看不清表情。
沉默在两人之间散开，容晏走在后面，看着嫤初单薄的背影，月白纱裙洒上丝丝银辉，散发奇异的光芒，侧脸凝脂无瑕，鼻尖挺立，脸上的胭脂可见闪闪的银片——听说这是京城最时兴的妆容，从前不觉得特别，现在看确实是极为耀眼。
可能放在嫤初脸上，便觉得恰到好处。
嫤初终于开口，空灵中带着几分稚气，“朕听闻摄政王年少时曾离家远游，不知在外可有奇遇？”
容晏身在高位，早年深得先帝宠信，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世人对他多有好奇，尤其是年少时与父亲决裂出走的原因和后来的转变，个中缘由让人抓耳挠腮也无法猜透。
这些传闻，嫤初听得多了，难免产生好奇，听说容晏小时候是京城的小霸王，恣意风流，有名的纨绔子弟，只要见过他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道上一句：此子日后不成大器。嫤初总觉得他们口里的容晏和现在她所认识的不是一个人，听说容晏的转变是从离家出走后再次回京开始的，她有时候总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能把一个人改变至此？
不少人问过容晏这个问题，此刻嫤初再问，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回避，只是避重就轻地答：“四处流浪罢了。”
“难怪乞巧节那晚，摄政王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想来是看过不少人情冷暖。”
想到什么，容晏轻笑一声，“陛下久居深宫，说到人情冷暖，您才应该更懂不是吗？”
嫤初顿时哑口无言，容晏说得不错，皇宫是个小江湖，说到人情冷暖，宫里可不比外头差。
就算她在冷宫，也无法避免看那些宫婢内侍的脸色，有时候心里再厌恶，总还是要装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
被人怼了一下，嫤初有些生气，压抑的沉默又出现在两人中间。
不知从哪来传来几声笑，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讥讽。
“薛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找你家薛大人？”
“薛大人正和丞相谈论政事，她一介出身寒微的妇人，能懂什么啊。”
嫤初循声望去，看见前方假山处有三两个外命妇，围着一个年轻妇人，比起其他贵妇高傲略显做作的做派，妇人脸上更显局促，其他贵妇皆是穿金戴银，再不济也是珍珠翡翠，这位夫人的衣着款式实在是不起眼，浑身上下可能只有那套翡翠少得可怜的头面值几个钱。
嫤初仔细一看，那位原来是之前宴席上被众位夫人嘲讽过的女子。
“那位是……”
容晏眯眼看了看，说道：“那位是薛御史前两年刚娶的续弦，好像是普通商户出身的姑娘。”
他见那几个外命妇刻薄的嘴脸，嗤笑一声，“有些人总觉得自个儿出生好，又嫁得好，便不可一世了。”
其实何止是这几个夫人，整个大燕皆是如此，出身决定了一切，若是男子，尚且能凭借科举走向仕途，有平步青云的机会。可要是女子，要么便和吴尚宫一样为奴为婢，便是统领尚宫局，一辈子也要在宫里蹉跎岁月，不然就和薛夫人一样，得嫁高门，却永远挤不进上流的圈子。
何况薛御史也是寒门出身，最易招排挤，奈何他嘴比妇人心毒，大家不敢明着和薛御史呛，拿捏他的夫人，却是绰绰有余。
嫤初见她们愈发过分，出声提醒：“几位夫人在这里作甚？”
三个贵妇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有任何不妥，见到她没有丝毫慌乱，领头的正是冯润的正室夫人，身带二品诰命。
“陛下万福。”
冯夫人今日穿着宝蓝丝绸二品诰命服，头面正是松山正冠髻，口协珠洁，锦绣孔雀纹披肩，珠光宝气，两耳翡翠坠子随着冯夫人福礼微微晃动，却不易察觉，气派不凡。
其他人不说话，冯夫人得体地笑答：“回陛下的话，妾身不爱凑那热闹，便想和几位夫人在这儿散散步，谈谈心。”
嫤初半张脸藏在柳树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听到她声线和缓，“原来如此，倒是朕打扰了你们。”
“妾身不敢，该是咱们说话声音大，扰着了陛下。”
“朕就不打扰几位夫人了，你们自便。”嫤初笑道，目光在薛夫人身上停留。
薛夫人容貌姣好，眼眉细长，瞧着便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嫤初想起方才在席上听到众人议论她虐待继子，相由心生，无论如何，那些言论都叫人不敢相信。
她望着薛夫人，颇为礼貌地询问：“不知道薛夫人可否陪朕一起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