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亥时,街上人流不减,可快到宫禁,容晏不得不先把嫤初送回宫,但嫤初似乎还不愿意回去,时不时回头看向最繁华的深处,流连眷恋。
容晏问:“陛下很喜欢出来?”
嫤初愣了愣,不太理解容晏的话,反问道:“世间之大,繁华万千,你不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但是他深知,繁华之下,全是肮脏和丑恶。
他边走边说:“陛下拘于深宫,偶尔出来一趟,自然觉得哪都好,但您看到的,只是表面罢了,这世上有数不清的人蜷缩在某一个角落里,或饥寒交迫,或奸淫抢劫,或遭受不平的待遇,甚至,这里的欢声笑语,一半是用其他人悲惨的一生换来。”
嫤初跟在他后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陛下在想什么?”
嫤初回神,缓缓说:“朕想起母亲给朕看过的一本书,有一句:人人为公,天下大同,最让我印象深刻。”
嫤初的声音空灵而清冷,说出那几个字,让容晏生出几分熟悉感,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嫤初。
小姑娘没有察觉到容晏的异样,继续说:“母亲和朕讲过不少民间疾苦,她本想四处游历,匡扶正义,可惜一朝选错了人,入了宫,永远都被困在那里,她觉得很可惜,希望我能出去帮她看看,人人为公,天下大同的盛象。”
大街的嘈杂声渐行渐远,嫤初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容晏心里留下极其深重的一笔。
曾经也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这个人到现在,他都还没找到。
嫤初认真的样子像极了容晏藏在深处的某个人,他失神地说:“原来陛下,也有一样的抱负。”
“算不得抱负,只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罢了。”
“陈娘子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如今陛下确实有能力实现她想看到的盛景。”容晏顿了顿,对嫤初笑道,“不过陈娘子倒是神机妙算,早早地就算准了,陛下总有一日能出去。”
原本还算温和的气氛急转直下,容晏噙着的笑意总有三分薄凉的意味,嫤初神色未变,淡淡地说:“深宫难熬,母亲从未放弃过希望,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准则,若是她早早放弃了,就不会有我了。”
宫门就在前面,嫤初想起容晏可疑的身世,觉得十分烦躁,又变回那个阴郁的女孩,冷淡地说:“朕到了,摄政王早点回去歇息吧。”
容晏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变脸,拱手答:“是。”
嫤初步伐极快,娇小的身影很快就钻进夜色的朱墙之中,再也见不到一丝衣角,容晏伫立许久,直到宫门大阖,他才挪了脚步,皎皎明月的银辉洒在地上,将他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也消失在夜色中。
容晏回到王府已到子时,府里的人全都睡下了,只有聒噪的蝉鸣为伴,每到深夜,若是睡不着,他总要找点事做,否则漫漫长夜,实在是孤独,幸好他心里藏着事,想多了就感觉困倦,刚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看到自己流落到扬州街头,一个好心的商贩给了他一个热乎乎的馍馍。
那馍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引得人口涎直流,他喉结动了动,就要把馍馍放进嘴里,一只脏手从身后伸出来,白胖胖的馍馍滚进泥土,裹满了沙粒。
容晏愣住了,后面传来几声嘲讽的笑意,“喂,新来的,不交钱还想吃馍馍呢,想不想吃我们的拳头啊!”
又是那些街头小恶霸,从他到扬州,这些人看他瘦小,仗着力气大便总爱欺负敲诈他,容晏不想理会他们,蹲下伸手,把馍馍捡起来,还没碰到,领子就被人从后面提起来。
这几个恶霸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乞丐服,却凭着强壮的身体和几下三脚猫的工夫称霸一条街,容晏刚来时,这些人就盯上了他。
“小子,你敢无视我们!”
“喜哥,这小子不懂规矩啊!”一个小跟班掐着谄媚的笑容,像极了容晏以前在宫里见过的那些趋炎附势的内侍。
叫喜哥的是他们的领头人,年纪不大,生得桀骜不驯,眼角处有一道非常显眼的刀疤,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容晏的不屑惹怒了喜哥,喜哥放开他,猛地把人推倒地上,狠狠地揍了两拳,众人在一旁起哄,欢快地吹起口哨。
喜哥混迹市井多年,吃过不少苦头,力气极大,自小养尊处优,又饿了几天的容晏根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只能蜷缩在地上,尽量减缓身上的疼痛。
“你不是想吃吗,那我给你吃。”喜哥露出诡异的笑容,捡起那个几乎要变成泥团的馍馍,要往他嘴里塞。
容晏咬紧牙关,恨恨地瞪着辖制他的人,用尽力气把馍馍打掉。
馍馍又回到了泥里,喜哥脸色沉了下来,抓着容晏的头发拖到角落里,惹得容晏惊呼,路过行人也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关心一二。
那些身处最底层的人实在提不起他们一丝一毫的关注。
容晏想爬又爬不起来,眼看喜哥抄起粗壮的木棍要打在他身上,不知哪里冒出清脆的呵斥声。
“你们住手!”
容晏害怕地捂着脑袋,那根木棍始终没有落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只看见一个干净的裙角。
他抬头望去,站在他眼前的人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手握长剑,玄色劲装干净飒爽,半张脸藏进若隐若现的玄色面纱里,只露出一双细长的双眼和弯而飞扬的眉毛,浑身散发着不同于她年龄的稳重及肃杀的气息。
小姑娘朝他伸出手,问:“你没事吧?”
容晏愣住了,看着对方伸出来细嫩的双手,没有任何反应,后面的喜哥恼羞成怒,指着小姑娘怒道:“喂小屁孩,我劝你少管闲事,滚一边去。”
闻言,小姑娘侧过身挑眉道:“我若不滚,你当如何?”
喜哥烦躁地叉腰,“我不打女人,更不打你这样的女娃娃,暂时放你一马,快滚。”
小姑娘动都不动一下,嘲讽道:“是骡子是马,试试不就知道,说不定到时候,是我要放过你。”
喜哥骂骂咧咧地操了好几句粗话,冲着小姑娘刚走几步,只见剑光一闪,冰凉的触感瞬间抵在他脖颈上,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痛意,他能感觉到血在顺着他脖子缓缓滑下来。
其他小跟班不敢讲一句话,默默观战。
喜哥低头,望进小姑娘深不见底的黑眸,对自己被挟持的结果似乎还不能接受,可是他也明白,自己的实力不允许他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嚣张,刚刚他连剑在哪里都没看见,可见他今个儿真的遇到狠人了。
小姑娘冷冷地说:“现在,我有资格让你滚,你还要说什么遗言?”
身边的人大气不出一个,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喜哥一向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行事准则,他高高抬着头,怕刀剑不长眼又往皮肉扎几个窟窿,小心翼翼地说:“姑娘勿动怒,我们走便是,走便是。”
见小姑娘没有为难的意思,喜哥缓缓退后几步,阴沉的目光落在容晏身上,冷冷道:“走!”
直到几个人走远,小姑娘才干净利落地收剑回鞘,容晏满身灰尘,靠着墙慢慢爬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扯在一起痛,适才还没感觉,现在却是眼冒金星,刚起来又差点摔回去。
小姑娘望着他费力的模样,想伸手拉他一把,却被他无视。
她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尽量友好地说道:“你好,我叫阿离,要不要我帮你请个郎中看看?”
容晏低着头,喉间干涩,靠着墙喘气道:“不用了。”
阿离还想说什么,她身边的少年就嗤道:“姐姐,你不要管他,他好心当成狗狼肺。”
“阿朱,不得无礼,而且,那是驴肝肺。”
阿朱吐了吐舌头,闭嘴不说话了。
容晏也不管阿朱说了什么,抬头望着前面,捂着发痛的小腹,费力地朝着前面走,阿离不放心,追着他说:“小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看一看?”
容晏没有答话,心里不屑一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还能看什么!
阿离连续问了好几回,容晏都跟没听到似的,让她颇为灰心,可又不放心,她只好悄悄在后面跟着。
容晏也不管他们,一个人走在前头,阿离和阿朱两个人守在后面,就像保驾护航的侍卫一样,周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这几日,容晏的落脚之地就是一个荒废了多年的荒庙,回到了自己的“家”,容晏浑身放松了不少——如果除去门口那两道炙热的目光。
容晏在外流浪那么久,说起来不是没有所谓的好心人帮他,但大多目的不纯,他还几次遇到人贩子,差点腿都被打断,为了保命,他无法相信任何人,望着门外不知来历的两个人,再次驱赶:“你们老跟着我做什么,我没钱。”
阿离很有耐心,忽略容晏的不恭敬,轻声细语地答:“你放心,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看你伤势重,我有些不放心,对了,我这有个馒头,你要不要?”
男人应有傲骨,可在饥寒交迫的情形下,容晏实在没法做那傲气的姿态,盯着那馒头就像在看人间美食,心里争斗了许久,还是缴械投降。
哪怕馒头里有毒,他也要做饱死鬼。
“你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