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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家族托举的小镇做题家,自己把号练废了(上)陈科欠我一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眼下已是第五个年头。每当临近发薪日与他联络时,他总认为我是铺垫着要债,敏感暴躁不已,为此还删过微信。往往几天后,他又主动发来消息,唉声叹气,抱怨活着没意义,问我:“如果我消失了会怎样?”
我知道,他这又是陷入了新一轮的情绪抗争。这位家族里曾经“最长脸的优秀学子”、“别人家的孩子”,自甘堕落成亲戚邻里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自责、迷茫、焦虑等负面情绪如影随形,像甩不掉的苍蝇群,反复侵扰着他的生活。他曾数次想要轻生,并不止一次地有过行动。
1.
我和陈科相识于一次户外徒步。2018年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一行七八人选了龙泉山的一条菜鸟级徒步路线,赏花谈笑,累且欢乐。
陈科是和同事胖哥一道来的。胖哥开朗幽默,逗得同行女生哈哈大笑,陈科有些腼腆,清秀,个头中等,覆额的头发如一截黑缎,架一副黑框眼镜,举手投足小心翼翼。后来得知,陈科刚失恋,来徒步是为了散心,他此前从未参与过这类活动,故拉上胖哥壮胆。彼此熟识之后,我带来两个女同事想给他们撮合撮合,最后都没成。倒是我自己,一来二去和他俩混成了“老铁”。
陈科老家在距省城大概三百公里的地级市城郊农村,但交通便捷,公交可直达家门口。2017年高铁开通后,他回老家只需两个小时。他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共有叔伯、姑姑八人。大伯和三伯是家族能人,一个在单位当领导,有权,一个倚靠着岳父母家的资源做生意,有钱。最初三伯也在体制内,后来为了放开手脚,辞职下海,先后做过股票、地产。90年代城市扩张初期,三伯通过关系低价拿地,高价卖出,钱来得十分“泡和(不费力)”。
早年,陈科父亲在老家跟人合伙做货运生意,自己也当司机,家境在村里算优渥。陈科高中时率先用上了电脑,穿几百一身的衣服,一双鞋抵同学一两月的伙食费。我跟陈科是同一年上高中,对他口中那些美邦、森马、特步等曾经的时髦牌子很熟悉。为着陈科读书,他父亲特意在校外租房,母亲专门料理他的一日三餐。按照陈科父亲本来的计划,等儿子上了大学,他们也去城里买套房,不跑车也能做点别的小生意,就不回农村住了。
变故发生在陈科高三那年,当时下了一周的雨,天刚放晴,他父亲就去给县城的超市送货,途经一处急弯时,因路面沉陷,货车发生侧翻,滚下陡坡,摔进河里。被人发现时,货车已经七零八落,遍坡都是饮料瓶,人在驾驶室里面目全非。陈科从学校赶回家时,父亲已入了棺,母亲没让他见父亲的遗容。
“你知道车祸去世的人是什么样的?能想象吗?”陈科跟我说起这段时,蹲在路边,燃起一根烟,红着眼朝向我,“我的隐痛,跟以前的女朋友都没提过。”
陈科父亲出事的那个急弯,此前出过好几起事故,从路边往下看,坡沟里还有往昔坠崖汽车的残片。他父亲生前常叮嘱同行过这段路要留神,不料自己却命丧于此。几年后当地重新修公路,削去了崖壁,把急弯给拉成了宽阔的直路。十七八年过去了,父亲的猝然离世依然是陈科难以释怀的伤痛。那本他当初用来记录心情的笔记本一直被小心保管着。他曾带给我看过,卡通硬壳,略显粗陋,里面的纸张泛黄,边页上贴着刘亦菲的大头贴,颇有年代感。在父亲去世那一天,陈科记下:“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不久后即是高考,幸好陈科还算发挥正常。他母亲跟保险公司拉扯数月,在叔伯们的协助下,终于拿到了一笔赔偿款。这笔钱支撑着母子俩此后的生活——陈科上大学用了一部分,几年后买房又用掉了剩余部分。
叔伯们体恤陈科丧父,对他多有照顾。读大学那几年,陈科自己也没松懈,绷着一股劲,拿过两次奖学金,“那时有目标,也想着要对得起我爸,就想奋勇争先”。长辈们也喜爱奋进的孩子,逢年过节塞给他的红包都比别的孩子的大。大伯说:“你只管好生学习,工作算我的。”三伯母更是豪言壮语:“我拿你当亲儿子,我闺女有的东西,自然有你的一份。”
2011年,陈科从西北一所985高校地质类专业毕业,当时最佳就业方向是国土资源部门、地质勘查类单位等等。他想去北京,可母亲在电话里哭诉,叔伯们也轮番劝:“你妈妈就你一个儿子,你也只剩她一个至亲,还要忤逆她吗?离那么远,你让她咋办?做人不能太自私……”
陈科妥协了。舍友们忙着找工作,他收拾行囊回了老家,被大伯安排进了如今的单位。他羡慕舍友们从此海阔任鸟飞;舍友也羡慕他“家里有关系”,毕业就端“铁饭碗”。
2012年,陈科想买房,三伯母说话算话,掏出四十多万就给他垫上了缺口,让他全款买下。面上,陈科说是借的,三伯母也没否认,只说“啥时有了啥时还”,但大家都清楚,这钱陈科不太可能还得上的。
我心生疑惑:“亲戚终归是亲戚,再有钱,也不可能一下子送你几十万吧?”
陈科回答:“三妈(伯母)没儿子,历来就疼我,她真的就跟我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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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买的房子离单位只有四公里,上下班骑共享单车就行,小区附近有所大学,一到傍晚几条街热闹非凡。2018年前,陈科的爷爷奶奶生活尚能自理,他母亲得空就从老家来省城,帮他打扫卫生、做饭,也盼着他尽快成家。
工作与专业南辕北辙,知识没派上用场,陈科一直抱有遗憾。和他先后被塞进同一单位来的几个堂兄弟姐妹,当年成绩都差他一大截,如今殊途同归,令他很是没价值感。用他自己的话讲,“早知不努力了,反正结局一样”。但当领导的大伯不这么想。在一帮侄子侄女中,大伯把陈科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他级别高,是单位的大领导,但也不能一下子把我弄上去,需要在基层沉淀一下。按大伯当时的计划,他会在退休前提我一把”。
计划归计划,陈科对此不抱希望,也并不努力表现,每月拿着不高的薪酬得过且过。他不知晓外界工作芜杂,对我那毫无保障又不咋体面的销售工作艳羡不已,觉得我四处奔走,天天能遇着新鲜事,“我就想干这个,想一群人一起做事,有目标、带劲,不像我们死水一潭,千年也泛不起浪花”。可我说“那你辞职,出来闯一番?”他又说“算了”,自己好赖稳定,“我倒想出去闯,但晓得没那个能力,我妈那里也不好交待”。
陈科日常工作的中心机房是单位的中枢系统,维持着整个单位的正常运转,哪里出了故障要立即恢复,类似于检修工。月薪在3500到5500之间浮动,月均4500元,算上公积金、年底双薪、年终奖等,年收入10到12万元之间。工作不算辛苦,遇到故障时去处理,处理完就回工位打游戏、追剧,办公室配有长沙发,躺卧随意。值晚班的大部分时间可以睡觉,偶尔会忙到下半夜。唯一的麻烦,是每日需要手动填表,写几行工作手记。私下,他们同事之间常偷偷换班,通过调休获得更长的休假。创纪录的一次,陈科帮好几个同事接连上了72小时的班,虽然单位有宿舍和洗澡间,还是熬到人都“馊了”。之后,他得了7天假期,但哪儿也没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就窝家里打了几天游戏。
胖哥也是陈科的同事,但属于单位外聘的合同工,无编制,天天坐在窗口给人办业务,顺便推销一种卡,一张提成5元,总收入不及陈科。他老家在省城周边的农村,父母边种地边在县里打点零工。他花销极小,吃住都在单位,陈科上夜班也住宿舍,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就成了好哥们。
“你们同事一般休息了会干嘛?”我向他打听。
“有家庭的照管家庭,耍朋友的耍朋友,也有人在外做事,毕竟这点工资不够个啥。”
“你有想过再做点别的吗?”
“想过,但不知道做啥,也没有特别的动力。”
确实,陈科没有经济压力,无房贷,无家可养,连衣服、洗护用品都是单位发,个人花销也不多,生不出什么奋斗的动力。之后,陈科约我们几个朋友去他家烫火锅,我拉了个女同事,想着介绍给他,他却觉得那女生个矮、说话粗鄙,连微信也不愿加。他说他曾读过多遍《红楼梦》,是个“红迷”,梦想将来要找志趣相投的女孩子。
2.
没多久,我换了工作,进入一家网约车公司担任部门经理。公司新成立,招人、培训、制定产品方案,忙得焦头烂额,常常要到晚上九十点才下班,与陈科联络渐少。
几个月后,陈科突然发来消息,要跟我借两千块钱,只用一天。我当时没多想,随即转过去了。次日上午,他还了钱。此后,他几乎每天找我临时“挪挪”,甚至一天里资金往来好几回,从微信到支付宝,几百到几千不等,好在每次都能及时还。
我隐隐感到奇怪——他生活稳定,为何频频需要钱?
再后来,他找我周转的金额越来越大,还钱也不再及时了,总要拖上几天,我心生警惕,问他,“说实话,你到底在干嘛?”他说在玩一个“游戏”,“可以赚钱的那种”。我一语戳破,“你该不是在耍赌吧?”他也索性不再隐瞒,说他自己很谨慎,不会失控,让我放心。
那半个月的时间,陈科赚了三万“外快”,给母亲转了两万,让母亲随便花。他母亲不懂其中门道,以为儿子出息了,高兴地收下了。后面陈科又陆续给母亲转款,他母亲也都乐呵呵接受,并不多问。
胖哥过生日,邀我一道去吃饭。桌上,大专学历的胖哥对陈科极尽吹捧:“科哥学历高,工作稳,又没房贷,妥妥人生赢家啊!”陈科便说自己还没对象,也在被催婚。胖哥便说:“你要想耍女朋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我这才恼火,合同工,又挣不到钱,房子更是买不起,哪个女的能瞧上我?”陈科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微笑,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圈圈烟雾,神态里盈着几分优越感。
吃罢,陈科要去买单,胖哥也并未客套,拍着陈科的马屁任他结了账——那阵子,陈科正春风得意,不把这点饭钱放在眼里,觉得买单是挺有面儿的事。出了饭馆,陈科又张罗着去唱K,几人簇拥着他前往。我不便回家太晚,就没去,陈科在路边帮我拦了出租,并抢先付了钱。
次日,胖哥发来“八卦”:“知道不,陈科昨晚跟一陪酒妹好上了,两人过夜了!”我当即发消息给陈科:“要找对象就好好找一个,别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他没正面回我,遮掩着岔开了话题。
过后,陈科对我坦承,怕我训斥他。他说虽然我比他小半岁,但有时太过严肃,倒像个当姐的,令他心虚。事实上,他也一直称呼我为“姐”。
往后一段时间里,陈科三天两头就呼朋唤友出去“嗨”,大排档,夜啤酒,K歌。那个陪酒女也是在附近KTV里工作的,很快,胖哥又找我“八卦”:“糟了糟了,那女的缠住科哥了,他这是在自毁长城,劝劝他吧!”
陈科漫不经心地回复我的询问:“不必在意,逢场作戏而已。”
自打陈科谈起了恋爱,在微信上就成了潜水状态,偶尔浮出水面,就是找我借钱。我仿佛成了他随借随还的提款机。后来和胖哥一聊,发现他也一样,他被借的次数比我还频繁、借出的钱还多。
我问胖哥:“会担心陈科还不上吗?”
胖哥表示不担心:“还了上一笔,才借下一笔啊。”
再次见面,是陈科过生日,他女朋友去了外地,才有机会和我们重聚。他依旧出手阔绰,邀我们去商场吃海鲜自助,人均三百多。吃完,路过一家卖钢笔的专柜,我那时在练硬笔字,朝玻璃柜瞅了两眼,陈科立马上前:“姐选一支,我送你!”我瞧了下价格,贵的好几千,便宜的也得八九百,连连摆手。他拽住我:“买买买,我姐买支笔,难道我还送不起么?”推辞不过,我选了支最便宜的,他扫码付了款。
出商场后,大伙儿分别离开,我多逗留了一会儿,准备和陈科聊几句。
我问他近半年的情况,他回答“好得很”,说中途输过,后面又赢回来了,“赢了差不多有十多个‘W’”。我一惊,叮嘱他见好就收。但他已完全听不进去,并说掌握了其中规律,一天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上万入账。又说自己看中了一款奥迪,落地价四十万左右,准备“把车钱耍起就撤”。
我把网上因赌博家破人亡的例子讲给他听,他一脸不屑:“哎呀,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不管嘛,我自有分寸。”
“你以为你赚了,只不过是人家故意给了你大的诱饵,看你还有更大的价值,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切,真以为我那么傻,谁钓谁呢。”“上班算个狗屁,一个月苦兮兮挣的钱,还赶不上我一晚上的进账。”……
他不仅仅是春风得意了,变得跋扈自恣,钱在他眼里已不是具体的辛劳了,变成了数字。他的投注逐渐加码,从最初的几十几百变成几千上万。他告诉我,有晚鏖战,开始连输了三万多,到了凌晨全追了回来,还倒赚几千,“刺激!真刺激!”
我还想劝他,他已不耐烦,见他走火入魔,我也就打车离开了。
3.
2019年秋,陈科在我这的借款已累积至三万多。一问胖哥,陈科已累积欠他十几万,是全部积蓄。
“恼火,借吧,他还不上,不借吧,他又认为我不够哥们,说之前请吃请喝,关键时候不帮他……他收入比我高,我一月辛辛苦苦才挣三千多块,我攒点钱容易吗?这点钱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那你怎么办?”
“他不是还有一套房子么,我怕啥?”
谁也不知道陈科到底输了多少。先前打给他母亲的钱,又被他悉数要回。除了身边朋友,他也开始向亲戚们开口,单位的几个堂兄弟被借了个遍。
一天,我正开会,陈科疯了似的打电话过来,一会儿就拨了十几个。接通,他急吼吼地说:“姐,你若还认我这个弟弟,求你最后帮我一次,我急需二十万,你帮我凑十万行不?我得到内部消息,今晚翻盘,百分百回本,还能倒赚十几万,我给你付利息,一天一千!”
我气愤地挂断电话。他又打,持续打,我设了拒接,他就发来消息:“我他X已经看透你们了,狗屁姐,狗屁朋友,关键时候没一个人靠得住!”
我没理他。
傍晚,他又发消息说软话:“姐,我错了嘛,你大人有大量再帮我一回,今晚是我翻盘的绝佳机会,不能错过啊!”他赌咒发誓,说过了今晚绝不再碰网彩,再碰就剁手,天打雷劈。他拍来自己的毕业证、身份证:“这些,你存着,你要实物我给你闪送过来,可以押在你那,我单位、家,你也全知道,不怕我跑路!退一万步讲,即便我赌输了,我就算卖房也要把钱还给你们。”
“明知你在往火坑里跳,我还助力,这不算帮凶么?”我回。
他怪我多虑:“一码归一码,你只借给我钱,至于拿去干啥是我的事,输了又不怪你。”
最终,我转给了他八万。这钱是我那两年上班攒下的外快——当时遇到公司无法消化的单子,可以跟外面的同行合作,做成私单,利润全是自己的,偶尔一个月能有一两万的额外收入。我当时心怀侥幸,看陈科胸有成竹,也期待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从此金盆洗手。
只是想法终归太天真,既然人家在撒网,又岂能容许大鱼逃脱呢——次日清晨,陈科汇报战果:“昨晚翻盘了,倒赢了十多万,但只能干看着,提不了现。”他说,他的账户里现在有四十多万,打客服电话,对方说需要补齐到六十万,方可提现。
这和新闻里、电影中的桥段一模一样——显然,对方是在收网了。万般无奈,陈科报了警,警察来做笔录,但也束手无策。这类网彩服务器多在境外,由境外犯罪团伙操控,资金跨境流动,极为复杂、隐蔽,无从稽查。他们通过国内代理层层发展用户,但赌资不在代理手上,就算抓到人也无济于事。而且,陈科参与网络博彩,本身就属于非法活动,赌资不受法律保护,即便遭遇资金锁定,也无法通过诉讼等途径来追偿。
末了,陈科被警察教育了一顿,“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那他从派出所出来,陈科才跟我说了他“入坑”的事:最初,他在交友软件上无意点开了一个群,然后就有“附近的人”加他,向他推荐网彩,见他兴趣不大,那人就怂恿,“先从两块钱玩起嘛,就当斗地主”。陈科便抱着杀时间的心态试了试,几个回合下来赢了二三十,买了包好烟。此后他一发不可收拾,请代理线下吃饭喝酒,尊称人家为“大哥”。“大哥”便时常为他指点迷津,成了他眼中的财神——等警察二次调查时,陈科才得知“大哥”落了网,同样是受害者,同样血本无归,还得面临牢狱之灾,此乃后话。
我问陈科那个APP来自哪儿?他说没注意,“下就下了,谁管它哪儿的呢”。我又问他怎么会越陷越深?毕竟,他文弱书生一枚,也挺守规矩,很难把他跟赌徒捆在一起。
“闲得慌呗,工作吧无聊,女朋友吧又没有,没啥精神寄托,就想找点乐子刺激一下。”
“大把时间,你就没想过要读读书,提升下自己?”
“读书?得了吧,从毕业就没读过一本完整的书了,再说,读了有啥用?还不是这个鸟样子!”
……
有段时间,陈科曾很冲动地要离职,被堂哥一通劝:“你这班差不多上一休一,想干点啥干不成,还非要辞职去弄?”又问他:“你到底想做啥?”陈科答不上来,他不想在单位待,急切地想走出舒适区,但又不知道出去了能做什么。问及他的爱好,没有,也不想从零开始做回他曾执着的地质类行业,觉得起步太晚。
4.
一夜之间,陈科背上了五十多万的外债,他只能东挪西借,过上了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他网赌欠债的消息,在单位里、亲友间、大学同学群很快人尽皆知,但凡打过交道的,都成了他借钱的对象。多数人都拒绝了他,我和胖哥的钱,也被拖欠着。
胖哥作为大债主,搬离单位宿舍,住进陈科家中,陈科让出了主卧,搬到次卧居住。有次,他喊我过去拿单位发的大米,一进门,我就看到墙角堆着泡面桶,客厅茶几上滚着喝空的易拉罐,地板上到处是黑黑的鞋印——胖哥除了上班就是跑网约车,陈科除了上班就是打游戏。
“你咋还睡到次卧去了呢?”我问他。
“嗐!这不欠人家钱嘛,让他住舒适点儿!”
陈科的爷爷奶奶那时在老家已经卧床了,兄弟姐妹们便出钱每月凑出两千元“工资”,让陈科的母亲照顾,他母亲没空再来省城了,所以即便听说了儿子的变故,但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债务缠身,走投无路,陈科便避着母亲,计划卖房。他找中介把房子挂到网上,时不时有人上门看房。胖哥就等着陈科卖房还钱,拿到钱再搬回单位宿舍。
可几轮议价后,陈科打电话给我:“唉,高估了房价,价卖不上去。”
我问,快要成交了吗?他又说,不想卖,家里的橱柜、墙壁,全是自己参与装修的,住了快十年,“突然要卖,心里怪难受”。
但最终,陈科还是割舍了房子。上午签合同,下午钱到账,他迅速还清所有欠款,包括我和胖哥的。
“无债一身轻。”他发消息感慨,“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被催债催得想跳楼。”
我问卖房的事他母亲知晓吗?他说知道,自从他陆续问母亲讨回孝敬钱时,母亲就起了疑心。堂哥见他把他母亲忽悠得团团转,看不下去,就打电话给他母亲告知了一切。卖房前夕,他母亲悲恸不已,但也别无它法。
后来有一次吃冷锅鱼时,陈科那个堂哥也在。他讲,陈科的母亲非常疼爱这个独子,小时候家里的孩子都干农活,只有陈科啥都不用做,饭来张口,且吃穿用度赛过周围同龄人,“你们看他,太阳都没咋晒过,白白嫩嫩,根本不像农村娃”。虽被家里宠溺,但陈科也争气,奖状贴满了墙,让父母颇为自豪。所以,即便这次陈科欠下巨额赌债让母亲虽失望,但他母亲也还是生怕儿子吃亏,数落一番后,就将钱一次次打了过来。
有次,陈科当着大伙儿的面点开了他母亲发来的语音,他母亲拖着长声唠叨:“想不通,我想不通,人人都在生儿养女,为啥偏偏我生养的儿子是个败家子?我心寒呀……”
陈科笑嘻嘻地回复母亲:“败家子就不是你儿子了?你还不照样疼我。”转头又对我们说:“我妈这人啊,一会儿想得通,一会儿想不通,像个小娃!”
胖哥在旁感慨:“有这样的妈是你的造化,我要搁这样,早被我妈打残废了。”
胖哥又为陈科规划未来:“你工资虽不高,好在旱涝保收,剩余的钱还是可以买套房的,无非小一点、偏一点。又或者,等找了对象,两人一块儿供一套房子,日子还是过得去。可以说,依旧强过很多人。”
我点头,认同胖哥的分析。陈科却不以为然,唉声叹气:“完了,完了,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原来,他卖房一周后,当初赞助他买房的三伯母听说了这事后大发雷霆,一通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后,勒令他还回当初借的四十多万买房钱。
“喔豁!看吧,这笔钱本来是不用还的,都怪我不争气。”他自嘲,“搞锤子哟!这回真他X完犊子了!”
胖哥依旧开导他,拿自己举例:“你还是比我强嘛,至少工作还在,而我还是个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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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的房子交接给买家后,胖哥又搬回单位宿舍,下班后继续跑网约车,一心扑在挣钱上。陈科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单间,除了上班,就窝在出租屋打游戏,打腻了就骑车去河边闲逛,跟钓鱼的大爷唠嗑。唠着唠着,他自己也买了渔具,常常干坐一下午,一条也钓不上来。
陈科又打电话让我去拉单位发的福利,我按照他给的地址找过去,是个安置小区,距他原来的小区只有几百米。小区的楼房老旧,外墙瓷砖剥落,垃圾桶满溢也没人管,蚊虫乱飞。我站在单元门口打电话给陈科,他正打游戏:“自己上来嘛,六楼,我这局还没完。”
出了电梯,是光线昏暗的长廊,像学生时代的宿舍楼。我按房号一间间数过去,敲了两下门,陈科“哐当”一声开了门。房间不算小,只是窗户被晾的衣物遮挡了光线,白天也要开灯。瓷砖地面板结着黑垢,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像狗窝。冰箱上也糊着厚厚的黄垢,让人望而生畏。电视开不了,坏的。厨房里所有物品都像裹了层包浆,水槽里扔着不知哪天的碗筷,边缘已长出霉菌,散发着酸臭味。整个屋里唯一一抹亮色,就是堆在厨房门口的单位刚发的五常大米和库尔勒香梨,还有一大箱肥皂。
“就这环境,你怎么生活?”我问他。
“能活下去就行。”他蜷缩回床上继续打游戏,手指翻飞。电脑桌被他拉到跟前,屏幕巨大,键盘缝里落满烟灰,地上的玻璃罐里泡着黄澄澄的烟头。他说,上个租客前脚刚走,他就搬了进来,当时就这么脏,房东减免了两百租金,喊他找个保洁,他不想花那个钱,也懒得自己动手收拾,将就住了。
一局游戏结束,他起身去给我倒水,才发现饮水机空了,赶紧打电话叫水:“上次那个不好喝,给我送贵点的吧!”
“你看似窘迫,倒还挺挑的呢。抽烟也是,太便宜的不抽,还得一天一包。”
“抽烟你别说我,不然活着更没意思了。”说完,他又点上一根,张口叹气。我注意到他的牙齿也因常年大量吸烟变得焦黄。飘窗上扔着一堆女性衣物,花花绿绿地耷拉着,他说是之前那个陪酒女的,准备扔掉,但对方说马上就回来了,要来拿。
我让他把米留着,自己煮点饭吃,他说懒得动手,让我全拿走。末了,又从床底下抽出一捆条纹毛巾塞给我:“单位老发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还不如发点钱实在。”
他抱着东西送我下楼,我掏出手机打了车,回头已不见他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