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梧那边让苏茵看到“重要情报”,汪剑池就紧盯着小洋楼。苏茵和傅司长都没出过楼,电话也有人监听,唯一出来的,就是洋楼的厨师,去菜场买过猪肉。
汪剑池亲自盯着,起初没有发现异常,对方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厨师给小贩的纸钞,还有包猪肉的绿皮纸。只有这两样东西,是可以传递消息的。
一查之下,果然有问题,厨师也老实交代了。
“日本人给你的情报,就在包肉的牛皮纸上,而你每次交换情报,则在纸币上,顺理成章转手给间谍。过后,我的人去查小贩,自然什么证据都没有了。”汪剑池对傅司长笑道,“不过,今日厨师送回来的情报,是我给你的假情报而已。我挺好奇,战事未见分晓,你为何急于投敌?”
傅司长自知逃不掉:“中日力量悬殊,纵有国共联合,倾一国之力,与日决一死战,终非明智之举。万一抗战失败,总要有人站出来,施行和平救国之道,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嘛。”
好一番“奸臣”调调。
“不过,我很想知道,唐先生你又是怎么知道会有人行刺的?”傅司长想要当个明白人。
“依据现行国际法,日本人要阻止法国借道,有三种方法。第一,对华宣战。第二,利用海军优势拦截。但这两种方法,都有副作用。那么,最快的方法就是杀人,制造恐怖,延迟订约。”唐凤梧正是协约的倡议者,自然首当其冲。
“年纪轻轻,城府如此之深,不简单哪。”傅司长真心夸奖。
苏茵一看,惊慌失措地跑到唐凤梧身边:“唐先生,对不起,我没想到无心一句话,会让有心人利用。我那时候看到傅司长忧心国事,想起偶然看到的那份公文,只想安慰他一下,万万料不到他竟然出卖自己的国家。唐先生,我完全不知情,你一定要帮我!”
傅司长感叹:“女人哪!”
唐凤梧冷冷让开身:“苏小姐,你是否无辜,你自己心里最明白。”
苏茵腿一软,瘫坐在地。
汪剑池一挥手,将众人带走。
“汪主任,先前进行的中法谈判,很快便为日本所知,所以我才以此事为诱饵,剜除外交部的顽疾。不过,结合不久前的江阴要塞泄密案,只怕真正的大鱼在南京政府高层。”傅司长只是一条小鱼。
“唐先生,以后不做外交官,可以考虑来特工处。”汪剑池变相夸唐凤梧,“你很适合干这行。”
唐凤梧失笑:“国民党腐败至此,恐于国家前途不利。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合作是一时的,为人处事不同,终究会分道扬镳。
星华又停业了,临时改成难民收容所。两边搭起大棚,起了大灶,向难民分发食物,给他们提供过夜的地方。
这天,星华大门前搭了一个简易的小舞台,竖着“星华百货赈灾义演”的牌子,在好几个地方都放了募捐箱。打扮朴实无华的阿媛走上台,用她带有魔力的歌声,为难民们打气,也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市民慷慨解囊,同时获得掌声雷动。
钟玉却连连叹气,让钟灵看不明白。
“义演这么成功,关注的市民们也越来越多,你怎么不高兴?”
“为了搭建临时难民收容所,星华全面停业,只出不进。”钟玉捂着心口,“我好心痛啊!”
钟灵失笑,不愧是钟玉,时时刻刻在意商机。
不知何时,阿媛一首歌唱完了,在众人再唱一首的热烈请求中,正有些迟疑,何瑞兰上了台,发表了令人振奋的演讲,并赞扬阿媛愿意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共度国难,随后推荐了一首《义勇军进行曲》。何瑞兰还率先唱了起来,阿媛渐渐跟上,激动挥起了拳头,甚至一改以往内向的模样,鼓舞人们一起唱。
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阿媛的独唱会变成了上海人民大合唱,连华界方向的飞机引擎声都被盖过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钟玉目瞪口呆。
钟灵感慨万千。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想要别人捐钱,只有威逼利诱,但何瑞兰短短几句话就深入人心,人们自觉掏腰包。这意味着人心所向!
“大姐,你日夜守在这里,已经很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在。”钟玉注意到钟灵筋疲力尽的脸色。
钟灵点点头:“你也早点回家。”
钟玉抬手,叫来一辆黄包车,看着钟灵坐上去。忽然,她瞧见了阿凤,站在街角处聚精会神地凝听着歌声,眼里闪着一种如获新生的光。她不由想起沈彬,也不知他与喻老的会面如何。这个人,非池中之物,她将他领进那道门,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此时,租界的另一边,沈彬正在等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偶遇朋友,难免要与之寒暄。沈彬听她们聊着洋装尺寸,隐隐不断的枪炮声仿佛离她们十分遥远。而年轻女子虽算不上大美女,长相却很秀气,气质也很华贵,一看就是被养得极为精心的富家女儿。这女子姓喻,排行老五。
五年前,沈彬连喻老的包间门都进不去,五年后,钟玉轻松松将他领进门,马上就能当上护花使者。沈彬却一点不高兴。
一声近处的炮响,打断了女子们的闲聊。喻五拍着心口抬起眼,才看见了不远处的沈彬,想起有这么个人在等。她露出傲娇的表情,同时对沈彬的冷淡有些不满,皱起眉来。谁知,沈彬不但没过来,反而独自走了。
喻五赶紧追上去,埋怨道:“沈先生,我在路上遇到好朋友,若无向你介绍的意思,你就该向前慢慢走,等我谈完,自然会追上你,何必傻傻站在一旁,这样多不礼貌!难怪——”
她突然顿住,沈彬追问。
“难怪什么?”
“难怪钟玉同我讲,你这个人天性不拘小节,叫我多多体谅。”要不是这人长得不错,能力又强,她是不肯点头,与他试着来往一下的。
“她还讲了什么?”沈彬扬眉。
“她讲你的家族在印尼很有名气,只是你特别有志气,少年时便孤身一人来上海,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了名堂。爷爷听了很高兴,说白手起家的青年人最难得,才让我们见面。”喻五说得诚实,同时也展现出天生的优越感。
“易二小姐替我粉饰,费了不少心思。”沈彬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我父母只是苏北乡下的赤贫农民,死了很多年了。这套社交礼节,我也很认真学过,为了追求易钟玉特意去学的。区别在于,我愿不愿意应付你罢了。”
喻五瞠目结舌。
沈彬转头就走。易钟玉也太小看他了!以为他有野心,只要抓到梯子,就一定会往上爬!可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心!他对钟玉,当然有她家世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在乎她这个人,让他甘心付出!
空袭警报在租界内凄厉响起,日机的引擎声越来越近。钟玉抬头,看见原本只是黑点的敌机变得清晰,陡然明白对方的目标在租界,甚至在这条挤满难民和普通民众的大街,立刻高呼“日机来了”。
何瑞兰的反应也很快,一边推着呆愣的阿媛,一边呼吁人群疏散隐蔽。
人们纷纷逃散,现场混乱至极。阿媛忽见一个小女孩哭着喊妈妈,下意识跑过去保护她,完全没看到上空一枚炸弹急速落了下来。
何瑞兰却看到了,立刻将阿媛和小女孩扑倒。
这一瞬间,那枚炸弹落在十字路口,化作无数致命的碎片,卷起可怕的气流,冲向周遭的死物活物,吞噬一切。何瑞兰的背部,被这股炽烈的火浪撕开一片,刹那失去意识。
与此同时,另一枚炸弹落在星华楼顶,大楼半边顷刻倾塌,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地面。以星华百货为中心,火光处处,焦土和鲜血乱溅,刹那间成为人间炼狱。
日机飞远,阿媛才从何瑞兰身下爬出来,把小女孩带出,但看到何瑞兰背上的狰狞伤口,吓得一边哭一边用帕子堵住眼泪。好在这时,巡捕车,医院的车已经赶到,医护人员在阿媛的呼喊下注意到了何瑞兰,迅速将她抬走。
“看到钟玉了吗?钟玉呢?”
阿媛的手臂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阿媛吓一跳,回头却看到了唐凤梧焦急万分的脸。他在饭店的房间里看到浓烟来自星华百货的方向,立马心急火燎地赶来。
“我不知道……”
阿媛话没说完,唐凤梧就走了,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搜寻。
这让阿媛感到很意外,因为无论从她当年所见,还是从钟玉口里听到的,都是这位唐先生只讲原则,永远礼貌第一,风度第一,如今看来,她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