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梧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和汪剑池单独说话的时候,而且还是汪剑池有求于他。
当然,汪剑池一开始可没那么客气,他用枪指着唐凤梧的脑袋,以质问的语气怀疑他拒绝驻美使馆的公使衔参事,非要留在上海,是别有用心。
唐凤梧毫无惧意。他既非国民党,也不信奉三民主义,没有信仰和主义之争,只想要守家卫国。而且,他留在上海,主要是为了钟玉。
汪剑池看着沉静的唐凤梧,忽然放下了枪:“国共都能合作,国家大义面前,我的个人私仇又算得了什么?唐先生,我现在迫切需要您的帮助。目前,中央严令宪兵队总司令调查江阴要塞泄密案,事实上,泄密不止发生于南京高层,上海方面亦频频出事,相信唐先生已经感觉到了。”
唐凤梧的确有所怀疑,不但封锁江阴要塞的军事计划泄密,两个小时前,英国使馆的车又被日机炸毁,大使重伤,显然日本人提前知道了出行计划。
“你怀疑的对象是谁?”唐凤梧决定暂时握手言和。
汪剑池带着唐凤梧,来到裁缝店外不远,等在车里。不一会儿,傅司长陪伴着苏茵,从店里走出。
“傅司长?”唐凤梧颇感惊讶。
“傅燕昌,国民政府外交部要员,早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与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是同学。”汪剑池冷凝车外,“现在虽是战时,政府内部对日和谈的呼声一直居高不下,此人便也水涨船高,成了蒋委员长眼前的红人。你看,他公然将新生活运动变成了新太太运动,谁又敢拿他如何?”
“证据呢?”唐凤梧也注视着傅司长,对一旁的苏茵直接忽略。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力,他不予置评。
“除了两次公开会晤,没有私下接触,更何谈证据。”汪剑池对唐凤梧苦笑,“事涉机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拜托你了。”
唐凤梧点点头。
这天,钟玉带沈彬去喻家讨论运送宁波籍难民回乡的事。在车上,沈彬难得显出了紧张,时不时调整自己的衣装。
“只是平常的拜会,不用那么紧张。”钟玉看在眼里,笑了笑,“你这一身行头,全都是新订制的?”
“你觉得怎么样?”沈彬问。
钟玉仔细打量一下,伸出手,替他整理有些歪的领结。沈彬享受这份珍贵的亲近,神情微微自得,忽然又想起什么,直喊“糟糕”。原来,他的名片夹里只剩一张名片。
钟玉拿过那张名片,将左上角折叠,重新交还给沈彬。
“这样做,就可以当成对主人全家的问候。这些你都学过,怎么又忘了?”钟玉摇头好笑。
沈彬却握住了钟玉的手,温柔笑道:“我故意的。这样你才会主动提醒我呀!”
钟玉敛笑,将手抽了回来:“我再提醒你,对待女士,注意礼节。”
沈彬失笑,以为她只是矜持。
车里的广播这时插播新闻,报导英国大使馆专车遭到日机轰炸,英驻华大使受伤的消息,唐凤梧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随行人员名单里。
钟玉神情一变,立刻叫司机停车,要下车去。
沈彬用力拉住钟玉,目光认真:“不准去!”他知道,她要去见唐凤梧。
“你先去喻公馆,我有急事要办!”钟玉甩开沈彬的手。是她不好,唐凤梧说要去南京的时候,说什么再也不必回来了,乌鸦嘴嘛。
“你敢说,你不是去看唐凤梧死了没有?”沈彬干脆说开。
“你怎么能这样诅咒别人?这不是绅士行为!”钟玉沉脸。
沈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从来不是什么狗屁绅士,只是棚户区出身的混混,就算披上一层好皮,也比不上唐凤梧的家世,但除此之外,唐凤梧有的,他都有,更重要的是,他比唐凤梧更在意钟玉。
“抱歉。”钟玉明白那笑容后面的意思,“我真不能陪你去。”
“这五年来,你真的感觉不到吗?”沈彬双手握拳,只觉得不甘,“只要你一个眼神,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我对你的心意,远胜过你的前未婚夫!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给我机会,可是一则莫名其妙的新闻,你要丢下我去找他?你别忘了,在巴黎的时候他怎么对待你的!你只是顶着一个妻子的名衔,对他来说根本可有可无!”
钟玉忽然一笑:“非要我把话说开么?这五年来,你对我付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只要我一天是易钟玉,是周万里的外孙女,是进出喻家的那张门票,你就可以处处忍让。你要的,不止是财富,而是全上海的瞩目,还有可以彻底改变你出身的力量!人,不能否定出身,一旦否定,欲望将会无止无尽!我可以为爱唐凤梧不顾一切,但他没有付出同等的爱,我毅然放弃全部。又怎么会为了利益交换,选择一段无爱的婚姻?”
沈彬愤怒地盯着她:“对你而言,我的感情只是如此吗?”
“是的。你常常让我想起我父亲,事业就是一切,爱情不过是片刻的冲动罢了,即便对不起另一方,也不会有任何自责和愧疚。所以,沈彬,你我更不合适,对不起。”
钟玉下了车,快步走了。
很快,钟玉来到唐凤梧的房间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开了,王炳文送苏茵走了出来。
钟玉一愣。
“易小姐,好久不见,您是来找唐先生的么?”苏茵微笑,仿佛是从这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主人。
钟玉随即无视之,只问王炳文:“我在车上听到新闻,英国使馆的车遭到轰炸,他还好么?”
“唐先生安然无恙。”王炳文看到钟玉,又惊又喜,“他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非常高兴,可惜现在他去开会了,请您等等他,好吗?”
钟玉摇头:“人平安无事就好,我另有要务,不便久留。”
钟玉转身要走,却听见苏茵的声音响起。
“早听闻二位解除了婚约,没想到易小姐对前任未婚夫还是关怀备至,真是令人感动。”装腔作势的娇柔声音,骨子里却透着傲慢,“不过,我同您打招呼,您视而不见,未免太失礼了吧,这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钟玉回过头,笑道:“我代易家来探望世兄,这时最基本的礼节。我很遗憾,外交部支付你薪水,真是一种可怕的浪费。”
苏茵冷下脸。
钟玉径自离开,但转过走廊,眼圈慢慢红了,只是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还好,她没有心软,重新接受唐凤梧,那就意味着又要容忍这个女人在身边转悠。她是易钟玉,不屑与其他女人抢一个男人。
不久之后,唐凤梧开会回来,王炳文说起苏茵来过。
苏茵这次来,其实是唐凤梧为了揪出傅司长设下的一个诱饵,故意让苏茵看到了一份重要文件。里面的重大消息,如果传到傅司长耳里,他肯定坐不住。
哪知,王炳文提到钟玉也来过了,还正好撞上苏茵。
唐凤梧想要去易家解释,但又慢下脚步,手上的事情太多了,还要去探望英国大使,为中方再争取一位盟友。
唐凤梧从医院走出,突然被子弹击中腹部,当场倒地不起,被送进医院后,又遭到杀手使用毒针。
而对于这一切,钟玉一无所知。
而知道一切的苏茵,看着傅司长将唐凤梧身死的情报烧去,不过心痛一瞬,就狠下了心肠。
“死得好,他该死!”在唐凤梧和钟玉的婚礼上出了那样的事,她除了委身傅司长,别无他法,终究还是要自己过上好日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嘛。”傅司长明知苏茵的心,但也无所谓,彼此各取所需,“你瞧,川越茂今晚要派人来嘉奖,说是论功行赏,也好安安大家的心。依我看,嘉奖是假,督促是真。你准备一桌酒席,把人都请来吧。”
苏茵点点头。
到了晚上,傅司长与他邀来的贵宾们正喝得高兴,忽然汪剑池带人闯入。
“国难当头,傅司长还有心情宴客?”汪剑池冷冷一笑。
“汪主任,上海战事不利,我等忧愁烦闷,聚在一起谈谈,略解郁结罢了。”傅司长不慌不忙,笃定对方没有证据。
“诸位开的不是解忧会,是庆功会。”
苏茵听出这是唐凤梧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往门口看去。
果然,唐凤梧走了进来。
傅司长的神情变了一瞬,冷静得也快:“前方接连失利,我等为国家前途忧愁不已,又有何功可庆?”
“庆祝今夜日本人来论功行赏,庆祝杀我的行动获得成功。”唐凤梧一抬手,阻止傅司长再开口,“日本人派去的杀手,现在就关押在警备司令部,你想见见么?”
“杀手?”傅司长故作震惊,“日本人在上海到处搞暗杀,多少人无辜遇害,这次他们竟然对你下手了?”
唐凤梧一手轻按腹部:“可惜,那一枪失了准头,轻微擦伤而已。”
“万幸万幸——”傅司长似乎为之庆幸。
汪剑池看不下去了,一拍手,手下特务押了傅司长小洋楼的厨师进来。
傅司长才真正变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