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钟玉,易家才发现钟玉出门有点久,于是打电话到喻公馆,喻公馆却说人说好了要去的,但一直没去。
钟灵就有点坐立不安,身为长姐,任何一个弟弟妹妹,都是她肩上的责任。他突然想到钟玉是去取难民名册,要给红十字会打电话。
顾姨快步走入客厅,说唐凤梧来了。
黄莹如感觉到可能和钟玉有关,当然也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将唐凤梧请了进来。
“唐先生,现今这个社会,确有很多留洋回来的青年人,以离婚为时髦,但钟玉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坚持,也很清醒,若彼此真的不合适,何必非要勉强呢?”
平心而论,唐凤梧这样的人,会是理想的女婿人选,但作为丈夫,妻子要做出很多忍让,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满意易兴华将钟秀和他凑一对的原因,若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础,则另当别论。依她的判断,他和钟玉是订婚过于仓促,又错过了结婚的那个点。
唐凤梧将一只贵重的匣子放在茶几上,打开。黄莹如和钟灵都看得分明,那是一份有着双方签名的婚书。她们非常吃惊,那时场面有些混乱,钟玉直接走人,谁也没想到两人的婚姻已经具有法律效力。
“伯母,大姐,今天我将这份婚书带来,并非想威胁任何人,只想用它来争取一个机会。”无论如何,唐凤梧还想作最后一次尝试。
“唐先生,我不太懂你的用意。”钟灵开口。
“这五年来,我与钟玉聚少离多,误会重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要负最大的责任。伯父在世的时候,我承诺过他,要一辈子照顾钟玉,我不想对他食言,也不愿同钟玉分手收场,所以我想用这份婚书,换一个同她相处的机会。”
黄莹如和钟灵互换一眼,都明白了钟玉在唐凤梧那儿。到底是自愿留下,还是被扣下,横竖唐凤梧是不愿放人的。
“唐先生,钟玉脾气急,有什么事,不如回家慢慢讲呀。”黄莹如作为长辈,必须表个态度,“我们也会好好劝她。”
“如果回了易家,她可能连门都不让我进。”唐凤梧岂能听不出这其中的水份,如果让钟玉回家再慢慢讲,只怕越讲越生分,“伯母,两家多年世交,您对我的了解远胜他人,钟玉嫁给我,我定会好好爱护她,若是另嫁他人,万一生活不幸,我又如何忍心呢?”
人人听得出,这话针对的是沈彬。沈彬的野心,人尽皆知,对钟玉的感情总让人感觉掺杂着其他的考量,黄莹如还真没法顶回去。
“唐先生,覆水难收,您是聪明人,怎会不明白?”钟灵硬着头皮说道。
“大姐,世上有覆水难收,也有破镜重圆,如果我最终没有这个福气,今后也会当她是妹妹一样爱护,请你们信任我。过一阵子,我亲自送她回来,她若坚持分手,请您烧掉这份婚书!”不用走离婚程序,也就无损钟玉和易家的名誉。
钟灵也无言以对。
唐凤梧随即告辞走了。
黄莹如和钟灵心有灵犀般地苦笑,谁叫对方是外交官,两人根本应对不了他的话,完全处于被动。
“哈,二姐活该!”一直听着壁角的钟秀跑出来,幸灾乐祸的模样,“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唐凤梧?人家能有今天的成就,无党无派的,政府央着他去国际上交涉事务,能那么好打发吗?现在想想,他对二姐还真是哄着顺着,让她蹬鼻子上脸,不知道心里多疼她,偏偏二姐还没自觉,打算甩了他。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呀!”
“钟秀!”钟灵没好气,斜睨钟秀一眼。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先对唐凤梧感兴趣,这会儿应该对钟玉感激才对,从不好对付的外交官手里解救了她!
钟秀做个鬼脸,跑出去了。
“母亲,万一沈先生问起来,又该如何交代?”钟灵问。
“下午你亲自给他打个电话,就说钟玉张罗星华重建的事儿,去香港请一位知名设计师,归期未定。”黄莹如也无可奈何。
至于钟玉,只能自求多福了。
钟玉确实正靠着自己在努力,努力用一枚发卡开着锁,哪怕从来没这么做过,也从来不知道怎么做,也只能抱着侥幸心理。她想不到,那位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外交官先生,不但把她扛在肩上,还把她锁在屋里,而比沈彬那样的人更危险的是,她难以预测唐凤梧的下一步行动。
唐凤梧,要是搁在古代,绝对是大军师,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像她,连个锁都弄不开。
钟玉咬牙切齿地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打算再接再厉,门把突然一转,唐凤梧走了进来。她一瞬紧张,攥紧了发卡,随即换上一副温柔的笑脸。
“凤梧,你记不记得,从前在巴黎,我知道你胃不好,经常忘记用餐,我就亲手为你准备,我还从来没为任何人下过厨呢。你彻夜准备讲稿的时候,嫌秘书翻译的不好,我自己替你一遍遍校对。公使馆接待的贵宾,我总是牢牢记住每个人的喜好,精心替你安排的宴会,永远那样受人欢迎。”提起好久以前的事,钟玉却不愿回想那时炽烈的感情,“是,我承认有同父亲较劲的念头,但我对你的付出是真的,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心爱你的。”
“所以呢?”唐凤梧却显得十分冷静。他太了解她,所以知道那张柔美的脸之下深藏的心思。
“所以你看,我们应当成熟理智地处理这个问题。毕竟,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彼此那么熟悉,不是爱人,可以做一生的朋友,为什么要闹得那样难看?”做朋友,她就不会那么计较得失,想担心他,就担心他,想晾着他,就晾着他,多好啊。
唐凤梧忽然伸手,轻轻抚过钟玉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笑。钟玉陡然恼火地退后一步,明白都被对方看穿了。
“好吧,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双手抱臂,冷冷望着他。
唐凤梧将手里的一只皮箱放下,说道:“易家送来的。”
钟玉惊讶,为什么家里送行李过来?随即明白了,不知道唐凤梧用了什么手段,让家里同意她住在这儿。看箱子不大,行李不多,应该只是住一段时日。不过,要和这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唐凤梧,你要纠缠不休,闹得人尽皆知,难道受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名誉?”她不要留在这儿,不能留在这儿,因为她很可能会心软,很可能又会走到那条付出太多,得到太少的老路上去。
“以情动人行不通,打算走鱼死网破的策略?”唐凤梧好笑,“我太了解你,你不能登报离婚,让人知道你先背弃了婚约。”大手一摊,“好了,交出来吧。”
“不交!”钟玉死死捏着拳头,以为他要的是发卡。
唐凤梧收回了手,并不坚持:“戴着别的男人送的戒指,也无法改变你是唐太太的事实,这一点,一生都不会改变。”
钟玉这才知道他要的是沈彬给的戒指。
“正逢国难之时,我需要你的帮助,也希望你留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为安全区做点事。”唐凤梧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纸袋,“我知道你不习惯这里的食物,给你买了泡芙和栗子蛋糕。”知道她嘴刁。
钟玉一动不动,也不想说话。
唐凤梧就把泡芙和蛋糕从纸袋里取出来,还准备了叉子和盘子,随后走了出去。
钟玉这才移动到窗边,看唐凤梧招手引来一群孩子,像变魔术一样,从纸袋里拿出糖果分给他们,一张张邋遢的小脸上顿时涌现快乐。唐凤梧,对谁都比对她好!
钟玉气呼呼地,拿起一个泡芙,狠狠咬一口——好吃!她完全没注意到,这次唐凤梧没有锁门。
到了深夜,好不容易入睡的钟玉,被一声巨大的炮响惊醒,看见坐在床边的唐凤梧,下意识投进他的怀里。
炮声不断,似乎灯光都因此摇晃了。
“不用害怕,距离这里还很远。”
唐凤梧温柔的声音令钟玉回过神来,一下子推开他。他也不以为意,走回办公桌,整理那一桌子的文件。
“谁说我害怕了?”钟玉狠狠瞪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不承认他的存在给了自己极大的安慰,看吧看吧,这人就知道工作!
哪知唐凤梧熄了灯,重新走回钟玉身边。
“睡吧,我陪着你。”黑暗中,他沉稳的声音又神奇地带来了平宁。
钟玉哼了一声,倒头睡下,故意睡姿夸张,占了一整张床。但唐凤梧似乎并没打算与他同榻而眠,只是坐在床沿,半身靠墙。
“唐凤梧,我要是真被炸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这话是很认真的,因为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短命,打算挣钱挣到头发花白,跟外祖父一样威风。
“好,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你的仇人,仇深似海,刻骨铭心,这辈子别放过,下辈子也要来找我报仇。”他愿与她生生世世纠缠。
钟玉一愣,忽然坐起:“你想得美!”
唐凤梧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敌人轰炸的目标不在这儿。”
钟玉望着唐凤梧,炮火的光芒划破了夜空,也照亮他忧心的面庞。她的心里有一股冲动,想要伸手去抹平那饱皱的眉头。但最终,只是默默躺下了。她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没有回报的傻事。明天一早,她就走!
然而,第二天,钟玉没走成。
因为就在这天,上海市长宣告上海沦陷,日军涌入,除了租界,到处都是他们可践踏的土地和生命。
安全区,已经成为与敌人面对面的最前沿,钟玉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