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天的下午，云淡风轻，预示着今夜将会看到一轮满月。
钟灵走进小客厅，看见钟玉膝上放着一本书，却翻也不翻，坐那儿发呆，直至她将手放在钟玉肩头。
“大姐？”钟玉回神，“厨房忙完了？”
钟灵坐到她身侧，笑道：“下午四点前会全部准备好。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钟玉有些无精打采：“没什么。”
“钟玉。”钟灵忽然握住钟玉的手，“你同大姐说，你真的喜欢沈先生吗？”
“沈彬？”钟玉一怔，差点忘了这个人了。其实，她刚才想的是眼前的易钟灵！
“这段时间，我想你看得出来，若无父亲的默许，他也不会一直在你身边。”钟灵认真地问，“你真心喜欢他，愿意同他共度一生吗？”
钟玉忽然莞尔：“这符合父亲的期待，他老人家高兴了，星华可就是我的了。双方都能获利，只要我头脑一热。”
“我们家世代经商，凡事都爱权衡利弊，唯有婚姻，万不可拿来做交易。”钟灵诚恳地说着，“喜欢，钟爱，情愿，你才能点头。”
钟玉起身，将书插进书架：“这种话要是从钟秀口中说出来，我一点都不奇怪，可是大姐你——”
钟灵打断：“是，我顺从父亲的安排，选择了一段利益交换的婚姻。我也必须承认，席维安待我很好，对易家也很好，我很感激他。但他以近乎蛮横的方式，强行斩断了我的未来，从一开始，就给这段婚姻埋下不幸的阴影，以至于我们始终无法沟通，隔阂渐深。我的命运已是如此，至少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重蹈覆辙。你现在还太年轻，无法想象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我怕，等你真正懂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钟灵走到钟玉身前，将一只小巧的丝绒礼盒放在她手心里：“唐先生昨天来找我，他请求我帮一个忙，等他离开易家之后，再将它物归原主。”
钟玉打开礼盒，十分意外。那是一对珍珠耳环，踏青那天晚上，她送给驴子的主人，交换驴子的。
“我希望你幸福。”钟灵望着她，“请你选择真心爱慕的人，别拿婚姻做交易。”
钟玉握紧那只礼盒，看钟灵转身离开，目光无比挣扎。钟秀针对大姐的行动，她应该告诉大姐吗？如果说了，却又像钟秀所言，大姐是她和钟秀内斗的拨手，一切都是为了星华，她岂不是打草惊蛇？
钟玉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纠结！
入夜的时候，易兴华带着易书业父子，从公司回来了。易寄渔问及董事会的结论，易兴华却说先过节，结果要明天才公布。易寄渔怏怏不乐，钟灵只当没瞧见。
人人进了客厅，黄莹如将分好的月饼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
钟秀忽然说道：“爸爸，今年星华有重要会议，我们不能踏月出行，不过没关系，我把名家请进了家门，专程给您表演。”
易兴华颇感意味，起了兴致。
“这次表演请了谁，竟这样神秘，事先毫不透露？”黄莹如也被蒙在鼓里。
“等人到了就知道。”钟秀的目光瞥过钟灵，“我保证，一定会有惊喜。”
钟灵回以温柔的一笑。
钟秀撇开脸。直到下楼的那一刻，她都在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大姐对她的好，她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楚，但想到这么体贴温柔的一面很可能是为了隐藏真正的面目，她便下定了决心。今晚，她一定要一个真相！
唐凤梧心不在焉，往钟玉那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她将托盘递给身旁的沈彬，那么自然的来去，却在他心里又拉了一道伤。
他暗暗吐口气，站起身来：“伯父，今天这样热闹，我也很想留下一起参与，可惜还有公务在身，只能说一声失礼，要向诸位辞行了。”
黄莹如、钟灵、钟秀，就连范燕秋都开口挽留唐凤梧，钟玉始终没开口，垂眼一口一口吃着月饼。
唐凤梧看在眼里，勉强笑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下午接到部长电话，确实不好耽搁，下次我回国，一定再登门拜访。”
易兴华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吃着月饼的钟玉，这才看向唐凤梧：“你这孩子就是心急，好好一个团圆佳节，竟然这么赶。好吧。公务要紧，我不留你。”
唐凤梧颔首，转身离去。
众人聊着家常，钟玉却站了起来，端着空盘子往外走。沈彬心觉有异，正要跟过去，易兴华却叫了他一声。
唐凤梧走出易家大宅，抬头望见月亮满圆，却觉心缺了一半，丢失了无比珍贵的宝物的无言心境。
忽然，有人从背后用力抱住了他！
唐凤梧几乎立刻就知道了是谁，心中大震。那一抱，极短。下一秒，钟玉的笑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别紧张，我不是来挽留你的。我们相识那么久，一直都在争吵，至少你走的时候，我想同你好好道别，说一声谢谢你。”
唐凤梧望进钟玉的眼：“谢我什么？”
“谢你救了我三次，谢你包容我的任性，谢你教了我很多事。我脾气坏，可是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衷心地谢谢你。”钟玉的神情看起来极其自然，“对了，现在你要去哪儿？”
唐凤梧的声音压抑：“钟玉，我要回法国了。”
钟玉又笑了笑：“真遗憾，你不能留下同我们一道过节，那就再会吧。”
钟玉要走，唐凤梧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这是处于朋友立场的关心——”语气一顿，“你真的会同沈先生结婚吗？”
钟玉答非所问：“我一定要拿回星华和易家花园。”
唐凤梧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不愿再放开。
钟玉用力抽回：“如果以后在巴黎遇到，你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
“你会来巴黎吗？”唐凤梧心里忽然感到一丝渺茫的希望。
“也许同我的丈夫去度蜜月呢。”钟玉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唐凤梧，一路顺风。”
唐凤梧看钟玉毫无留恋地走进大宅，懊丧又气恼，最终重新迈开大步，离开了易家花园，丝毫不知他身后将有一场狂风暴雨。
钟玉回到客厅，手里多了一碟月饼，似乎没有惊动到任何人，重新落座。
没一会儿，陆培带着一位眼睛上蒙着红巾的女子，走了进来。钟秀立刻看向钟灵，果然对方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而且犀利地看向了自己。钟秀冷冷挑起眉，眼神挑衅。原来，那是大姐真正的面貌。
“易伯父，这位是罗如湄罗先生，四马路上最红的书寓先生都由她教授琵琶和评弹的，这次三小姐特意请她来演出，给伯父一个惊喜。”陆培说到这儿，察觉钟秀和钟灵之间异样的对视，不禁皱了皱眉。
罗如湄浑身一震，扯下了蒙眼的红巾就要走。那本来是陆培说对方神秘，不想她知道住在哪儿，所以才蒙上眼的，哪里料到，竟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
钟秀看出罗如湄的离意，岂容她走，上前捉了她的臂膀：“罗先生不出堂差很久了，只是偶尔见见熟客，这次若非陆少爷的面子，我是请不来的。爸爸。这位罗先生一手好琵琶，曾经名动上海，您认识吗？”
“钟秀！”黄莹如见过罗如湄的照片，虽然不知对方到底什么身份，事到如今，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神情岂能不变。
钟秀咄咄逼人：“大姐，你认识吗？”
钟灵起身，对同样变了脸的易兴华说道：“父亲，我身体不适，先上楼休息了。”
“大姐，今天是团圆节，阖家团聚的日子，我才特意情罗先生过来，你都不同她说句话么？”钟秀却不肯放过。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认识这样的人？”易寄渔没想到钟秀能整出这么好看的一场大戏，可惜今日席维安不在。
“大姐，我一直那样信任你，可你却为了得到星华，背后挑唆我和二姐争斗，如今我非但没有怪你，还替你找到了亲生母亲，你是不是该好好谢我？”钟秀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得意，只是痛恨自己被欺骗。
陆培急了：“易钟秀，你托我请来罗先生，居然不是为了表演，到底想干什么！”
“陆少爷，请您受累，送罗先生回去吧。”黄莹如当机立断。
“真相就在眼前，把人送走也没用！”钟秀冷冷一笑，“大姐，你就这么怕面对自己的身世，害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原配夫人的长女，只是四马路上一个书寓先生的女儿吗？”
易兴华再也忍不住了，大吼：“钟秀，你住口！”
因为这一声吼，钟玉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想不到钟秀查出的秘密是真的。
“我说的是实话！”钟秀大声道，“其实就算不说，这位罗先生和大姐一看也是生的母女相！父亲这也是想起来了吧？我就不明白了，您将大姐抱回来，叫她认祖归宗，这没什么，为什么要掩盖她真实的出身呢？难道连您都认为，大姐的身世见不得人？”
易兴华冲上来，给了钟秀一耳光。黄莹如惊呼，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女儿。
钟秀捂着脸，突然笑了：“大姐，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承认，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在面前，却要装成素不相识。你的心是不是一直就这么狠？”
易兴华又扬起手，却在黄莹如恨恨的目光中放下，但道：“钟秀，我不知道你着了什么魔，要是再继续胡说八道，马上滚出去！”
“大姐。”钟玉开了口，“我只问你一句，钟秀说的是事实吗？”
人人看向钟灵，神情各异。
钟灵缓缓点了头：“是，我的亲生母亲不是父亲的原配太太，而是眼前这位曾经红遍上海的书寓先生罗如湄。”
罗如湄再次一颤：“大小姐，这都是三小姐乱讲的，你怎么能承认呢？我这样卑贱的出身，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传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她看向陆培，以哀求的目光，恳切请求，“陆少爷，请带我离开这儿！”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撕开的秘密，已经无法遮掩，钟灵再不逃避，“父亲，时至今日，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一度豪掷千金相好过的女人了吧。毕竟那时候，您太年轻了！但身为女儿，我总不能忘记自己的亲生母亲吧。”
钟灵再看钟秀，十分受伤的表情，声音发颤：“祖母将我抱回去，给了我名正言顺大小姐的身份。钟秀，你现在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