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莹如交给钟灵一只首饰盒,让她拿去应急。星华没了,不代表没有开支,死伤雇员的抚恤金,遣散员工的支出,还有贫儿院的维持,处处需要钱。
钟灵很清楚,因此也没能把这份心意往外推,雪中送炭,更会被铭记于心。
收音机里传来广播,英方向中方表示强烈抗议,禁止作战空军飞越租界上空,要求中方停火四十八小时,以便他们的侨民撤离。
钟秀听得火气直冒,一下子关掉了广播。这种时候,就能看穿各国的真面目,有利益的时候个个争抢,要出力的时候个个推托,如今只顾他们自己逃命。
钟灵正要说话,却见钟玉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东敲敲西摸摸的,好像鉴定古董似的。
“钟灵,现在星华没了,上海眼看也要守不住了,你未来有什么打算?”黄莹如忽道。
“我等维安回来。”不知何时,席维安成为钟灵生命的另一半,缺之,无法独活。
“妈妈,大姐不走,我也不去美国了。”钟秀对列国已经失望透顶,在中国的土地上都被无视,更何况去了对方的地盘,“我要留下来,帮大姐重建星华。”
黄莹如叹息:“哪有这么简单?今后我们的日子恐怕会很艰难,别说重振家业了,你难道不怕吗?”
“不怕,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就不怕!”钟秀也留意到了古古怪怪的钟玉,“二姐,你到底找什么呢?都找一早上了!”
钟玉回过身来,靠着书架微笑:“我的戒指不见了,我找找。”
钟灵急忙帮忙找:“怎么这么糊涂?人家的求婚戒指都能随手乱丢。我看看,丢哪儿了?”
钟玉伸出手,戒指明明就在无名指上套着,却故作无辜,笑道:“啊,找到了!”
钟秀没看出异样,嗤笑道:“人不如旧,衣不如新。我觉得呀,二姐更喜欢原来那个戒指,是不是?”
钟玉的目光环顾客厅的每个角落,没在意钟秀说什么。
这时,王炳文让顾姨领进来,对钟玉急道:“二小姐,您要劝劝唐先生!”
钟玉立刻回神,面露惊讶。
王炳文告诉钟玉,唐凤梧婉拒了国民政府的任命,也拒绝赴布鲁塞尔参会,引起媒体的关注,追着他不放,认为他背弃祖国。
钟玉听了,下意识就跟王炳文来到饭店门口,果然看见了被记者围得团团转的唐凤梧。
有记者毫不客气指出,日方宣称一切都是自卫行动,中方作出合理让步则和平可期,九国公约国会议旨在促成中日停战,为什么唐凤梧放弃这次争取和平的机会。
唐凤梧沉稳说道:“中国是在抵御日本的侵略,而非主动发起战争!日方作为始作俑者,态度强硬地拒绝参加布鲁塞尔会议,没有丝毫维护和平的诚意。”
钟玉隔着记者们望着他,单单从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
“易小姐,唐先生连辞呈都递出去了,请您帮忙说句话,劝阻他,不要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王炳文急得抹汗。
钟玉一动不动。她想,她会被他吸引,正是因为他那一身魄力,虽不会武不拿枪,但有颠覆世界的口才和智慧。
“事实上,这场战争证明了中国人不屈的意志和奋战到底的决心,为我们赢取了世界的广泛关注与同情。我并不相信,一纸宣言或一次调停能解决中国面临的危机,只有赢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才能让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所以这将是一场持久战!当然,我必须提醒所有人,日本的野心必将威胁世界和平,应当采取切实的行动维持远东秩序,否则终将面临另一次世界大战的威胁。”唐凤梧重新走了起来,“抱歉,我赶时间。”
记者们追逐他,觉得这是一场局部战争,唐凤梧危言耸听。唐凤梧也不再理会,正要上车时,忽然看到了钟玉,动作一顿,与之遥望,随后笑了笑,上车走了。
“易小姐,您为什么不开口啊?”王炳文把钟玉当作最后的希望。
“他提出辞呈,就是对国民政府彻底失去了信心,毕竟他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不是惟命是从的机器。”钟玉比谁都懂唐凤梧,“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改变他的决定呢?很遗憾,我真的帮不上忙。”
王炳文看看远去的唐凤梧,又看看远去的钟玉,不由长吁短叹。这两个人,默契也太好了吧!
钟灵坐在小客厅里,听钟杰说着席维安的消息,紧张地攥紧了帕子。
席维安守在罗店,眼睁睁看着人员伤亡惨重,就连赵海亭的最后一个营都打没了,决定带头向南京政府请求撤军,保存实力,选择易守难攻的地方重建要隘。政府起初答应,却又出尔反尔,严令再守一周。明明撤退了,又要返回原阵地,席维安大骂蒋介石朝令夕改,胡乱指挥,惹恼了本尊,要军法处置,好在有总指挥求情,让他去前线戴罪立功。
钟灵听到这儿,略略松了口气,但还是吊着一颗心,不知前线如今什么情况。
这时,从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姐弟俩急忙走出去。
原来钟秀打算遣散多数易家仆,众人哪里肯走,个个苦苦哀求。
钟灵有些愕然,还没反应过来,黄莹如下楼来了。
“你这孩子。”黄莹如镇定自若,对钟秀笑道,“我说要去苏州扫墓,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把人全遣走,这么大的宅子谁来打理?”
“妈妈!”钟秀听出黄莹如不赞成遣散的意思。
钟灵微笑:“好啦,是三小姐听岔了,没事了,都回去干活吧。”
众仆立刻欢天喜地地散了。
钟灵这才敛了笑:“钟秀,你刚才在干什么?“
“如今是战时,一切都要俭省,我想,除去必要的人手,都裁掉吧。”钟秀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当然要节省开支。
“不行!”黄莹如严厉反对,“易家虽然困难,还没到这个地步,要维持应有的体面。”
“妈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难道面子比吃饭还重要吗?”钟秀嚷道。
“星华想要重建,就必须得到银行的资助,你这时裁撤人手,让投资人知道了,谁还敢投资呢?”钟杰发言,居然切中要点。
钟灵点点头:“不错。”上前挽住钟秀的手臂,“你不要担心,别管有多难,我们能撑过去的。”
“我了解过市价,想要重建星华,光是建筑费便要一百五十万元。”钟秀并没有被简单说服,“从前的亲朋故旧,大半跑去海外避难,留下的也如惊弓之鸟,世道这么乱,谁敢出来投资?”
“易家是资金周转不灵,又不是破产了,瞧你们愁云惨雾的模样!”钟玉一身精装旗袍,袅袅走入,优雅地往沙发上一坐。
“是是是,就你最悠闲,还跑去看电影。”钟秀恼火坐下,坐在沙发另一头。
钟玉不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电影票,先递给钟灵几张:“大姐,阿媛的《花木兰》大受欢迎,肯定能赚上一笔,维持贫儿院两个月的开支不成问题,你也帮着去捧捧场吧。”
钟灵接了。
钟玉又笑看钟杰:“钟杰啊,日夜颠倒地泡在医院里,人一定很抑郁,偶尔放松一下,同刘小姐去看场电影呀!”
钟杰当然以病人优先,表示要回医院。
钟玉笑得意味不明:“对了,前女友的戏,不去就不去吧。”正要把票放回包里。
钟秀抢去:“我陪妈妈一块儿去呀!”反正她是一筹莫展,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钟玉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你们了。”起身,往楼上走去,嘴角露出一丝图谋着什么的笑容。
除了黄莹如,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到了晚上,一家子人,除了钟玉,都出去了。
钟玉穿过空荡荡的宅子,来到花园的凉亭里。易忠带着两名男仆,拿着铁锹,在花园四处轻铲着试探。
顾姨走来:“我保证今晚所有人都睡得很熟,床头放鞭炮也醒不过来。”
“那两个,可靠吗?”钟玉可不管顾姨用了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他俩,自祖辈起就在周家了,老太爷离开上海,全家也都跟着走了,只留下这两小子,是我亲手带大的,忠心不二。”顾姨答道。
钟玉点点头,放心了。
不一会儿,易忠满头大汗跑过来,翻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钟玉原地打起圈圈。
父亲说过,他留给她们最大的财富就是易家花园。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直到星华出事,她才想起这话来。逻辑有问题啊!按照顺序,父亲创造的星华才是最珍贵的,而易家花园是她母亲的嫁妆。再仔细一想,父亲当时说这话时,意味深长的,似乎话里有话。
所以,钟玉非常怀疑,父亲在易家花园里藏了很值钱的东西。宅子里她都找过了,没有机关,没有密室,没有保险箱,那就只有花园了。
最终,钟玉的目光落在花园最大的一棵树下。
她记得很清楚,八岁要随外祖父去新加坡那天,自己抱着娃娃在树下生气,父亲悄悄过来,比着她的身高,在树干上画了一道,说等她再回家时,看看是树长得快,还是她长得快。她很生气地跑开,但回头望时,父亲站在树下慈爱地望着她。
钟玉忽然相当有把握,指挥易忠去树下试试。易忠带人挖了没多久,铁锹发出撞击声。钟玉大喜,正要上去,一道手电筒的光打在她脸上,亮得她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