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易家花园一片新绿悄悄冒尖,寒冬再冷,也挡不住春天的步伐。
黄莹如来到钟杰的房间,看到阿媛坐在书桌前画鸡蛋,心里微微叹息。
谁也不能否认阿媛的美,哪怕是钟玉花钱捧出来的,却也真正收获了上海民众的心,公认的上海小姐。这两年,阿媛为星华作播音、宣传、模特,穿衣打扮已经再不是那个初来易家的小丫头,但内质一成不变,内向,怯生,笑容依旧羞涩。
这样的女孩,当了钟杰两年的女朋友,黄莹如叹息的不是对方的出身,而是她始终停在画鸡蛋的层面,与钟杰的价值观天差地别。
早在两年前,这两个孩子看对眼的时候,易兴华就不太赞同,暗示她介入。她没那么做,是因为她知道,越是遭到父母反对的爱情,越容易让孩子们冲动行事。如今看来,她是对的。
她叹息,只是因为阿媛自己还看不清楚,轰轰烈烈的爱情转淡了。
“聂小姐。”黄莹如招呼。
阿媛吓一跳,急忙站起来,嗫嚅回应:“太太。”
“这么久了,聂小姐还改不过来。”黄莹如笑笑,“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易家的客人,以后就叫我伯母吧。”
阿媛腼腆一笑。
黄莹如看一眼桌上的咖啡,还有碟子里的两块方糖,仿佛不经意地,伸手拿走了方糖。
“阿杰喝咖啡不加糖的。”
阿媛怔住。怎么会呢?她怕咖啡太苦,每次都给钟杰的咖啡旁放上两块方糖,他都用完了。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为了体贴别人,很少主动开口拒绝,宁可勉强自己。”黄莹如将阿媛的表情看在眼里,“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太多,医院实在太忙了,钟杰这星期都住在医院里,免得来回奔波,倒叫你白跑一趟了。”
阿媛心慌意乱:“我爹这阵子病了,我也没顾得上问,现在就去医院看看。”逃也似地往房门口跑,却撞上了进来的顾姨。
顾姨皱眉:“聂小姐。”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阿媛匆匆回头,语气充满歉意:“对不起,太太,我先走了。”
黄莹如看着阿媛的背影,摇了摇头。
“太太同聂小姐当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怎么不多聊聊呢?”顾姨对黄莹如的态度依旧冷然。
黄莹如神情平静,走到顾姨面前:“希望你时刻记住,我才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再这样放肆,别怪我不给你留颜面。”
顾姨似笑非笑:“那位汪先生又给您送礼来了。”
黄莹如眉头一皱,快步走出房去。
当初她打偏汪剑池那一枪,又因为心中有愧,每年为汪家的祖坟祭扫打理,以至于如今汪剑池逢年过节就给她送一份礼来,烦不胜烦。她退回去,他还继续送,说是要等她收下谢礼,才算真正了结。
但在黄莹如看来,这人恩仇分得如此清楚,也是绝不肯揭过旧怨的意思,自然而然要为易兴华和星华百货担忧。
再说阿媛赶到仁济医院,满眼都是伤患,有点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找到正在忙碌的钟杰,开心地跑过去。
“阿媛,你怎么来了?”钟杰只看了阿媛一眼。
阿媛递出准备的饭盒:“你一定饿了,先吃午饭,好不好?”
钟杰本来在检查伤患,听阿媛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事,接过饭盒,又放在了一边。
“等会儿我再吃。”她这么说着,看阿媛没有要走的意思,“阿媛,我现在忙不开,你要是有事,先去吧。”
“我没什么事啊,可以陪着你。”虽然她帮不上忙。
“你除了去星华,就是围着我转,难道自己就没有真正想做的事?”钟杰问出了长久以来想问的。
阿媛一愣:“照顾你就是我想做的事啊。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大姐原来是个文静的女孩,如今挑起了整个星华的重担。还有钟秀,从前终日玩乐、无所事事,现在每天到公司报到,认真做好工作。”钟杰又指指忙碌着的医生护士们,“你再看看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阿媛,你不再是照顾他人的女佣,该好好去思考一下,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阿媛彻底懵了。自从她和钟杰恋爱,她就想着嫁给他,当他的妻子,照顾他起居饮食,让他心无旁骛地治病救人。她从来不知道,钟杰对她的期望却根本不一样。
钟杰被护士叫走了,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一连串要急救的病人被医生护士们担架抬过去,将阿媛挤到墙边,踢翻了食盒,踩踏了饭菜。她怔望着,过去收拾了食盒,走出医院。
阿媛低头闷走,忽然撞到什么,抬头惊见两名浪人。对方一看她长得好看,立刻肆无忌惮地包夹住她,伸手摸她脸。
阿媛又气又惊:“你们干什么!别碰我!”
一辆车急刹停住,先下来两名大汉,二话不说就把浪人教训了一通。浪人们一边疼得倒地不起,一边大叫自己是日本侨民,谁敢动手。但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位女子,脚蹬削尖的高跟鞋,戴着墨镜,帅气极了。
“日侨青年同志会成员吧?”女子说得是日语,还非常流利,“中日在签署停战协议了,你们这时候故意惹事,不要紧吧?”
浪人们一看女子气焰高涨,不敢再多说,爬起来跑了。
阿媛呆呆看着那女子走到跟前:“谢谢你。”
“你怎么还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亏我花那么多钱捧你,你却越混越惨啊。”女子摘下墨镜,精致的面容,细腻的肌肤,还有高傲的双眼。
“二小姐!”阿媛惊喜交加,“您怎么回来了?”
钟玉一脸郁闷,冷哼一声:“行了,上车吧,送你回去。”
阿媛急忙跟着钟玉上了车,想跟她说说自己的困惑,但看钟玉那么不高兴,还是有些眼力见的,忍住了没说。
钟玉回到易家花园,心绪万千。一别两年,走的时候那么义无反顾,今天踏进家门的第一步却觉得暖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又把这里当成家了,即便她曾以为有了唐凤梧,她就不再需要这里,然而心心念念,从未放下过。
她刚进客厅,就听到父亲和黄莹如在争吵。倒也稀奇,她之前回来的大半年,这对夫妻会有情绪不和的时刻,却少有激烈争吵。是钟秀进了星华学经营,黄莹如底气足了,对父亲不再言听计从,说话敢大声了吗?想想也是,这个家阴盛阳衰的,该由女人说了算的。
钟玉想着,停在楼梯口,听两人吵什么。
“同你说过多少遍,我们管好自己,坚决不同日本人做生意就好,别去参加抗日救国会。”黄莹如大声的语气十分严厉,“你从前讲过,商人要同政治保持距离,现在又是干什么?”
“我们这样做,就是要让世人知道,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轮不到日本人耀武扬威。”易兴华的声气有点不足,透出疲累之感。
“国民政府都要同日本人和谈,商人能做什么?”黄莹如激动,“你要抗日,捐款捐物,我全都支持,只是不要抛头露面,将自己和家里人置于险地!你知不知道,我昨日出门,有日本人尾随。这已经说明,易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易兴华坚决表态,“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了。”
“钟玉要在巴黎举办婚礼,我也决定了,全家都去观礼。”黄莹如坚决要避开这段敏感的时期。
“现在这个时候,我没心情去,要去你自己去!”易兴华有点火了。
钟玉听到这儿,觉得必须开口澄清,于是扬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易兴华和黄莹如走出书房,惊讶看着钟玉。
“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接你。”黄莹如率先反应。
“多谢您的好意。”虽然对黄莹如还有心结,但钟玉已经不会过于做在面上,“父亲,我不结婚了。长途跋涉太累,我要上楼休息,失陪。”
易兴华立即暴跳如雷:“什么叫不结婚了!”见钟玉我行我素地走上楼去,不由大喝,“你给我站住!我在问你话,易钟玉!”
黄莹如连忙拉住他:“人刚回来,等她休息好了,慢慢再问也不迟。”
易兴华气得脸色铁青:“我早说过,她要改不了那狗脾气,迟早分手收场。现在被我说中了吧?别说唐凤梧,是个男人,就受不了她!”
黄莹如让他小声点。
易兴华还可以往楼上喊:“当初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九匹马都拉不回,现在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她当易家是什么,当婚姻大事是什么?!混账!”
与此同时,楼上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这时,星华会议室里,钟灵和钟秀正在等各大银行的负责人,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扬,多的是银行愿意贷款给星华,还可以压低利息。
谁知,银行一个人都没来,来了汪剑池。
钟秀变脸:“星华内部事务,你突然插手,是要公报私仇?”
汪剑池笑道:“三小姐怎么这样讲话?我今天可是来帮忙的。据我所知,鼎峰银行已经放弃扩张计划,你们拿出的地契已经不在他们的收购计划之中,完全没有价值。如今合同已经到期,银行马上要拍卖你们星华的工厂,到时候就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那地契,是钟秀托了陆培,从陆太太那里偷出来的,原想借此说服银行延长还贷期,不料汪剑池在后面捣鬼。
“汪先生,您来到底干什么?”还是钟灵看出他的意图,开门见山地问道。
“钟灵,我们可是老朋友了,怎么忍心看你走投无路?”汪剑池一笑阴险,“我会请实业部担保,让中央银行垫付星华欠款,不过——”
“从此以后,星华就不属于易家了。”钟灵直接。
“要不是打仗造成工厂停工,上海停市,我们怎么会损失惨重?”钟秀怒不可遏,“前线打得最惨的时候,星华送去两百袋面粉,五百件棉衣,你们又做了什么?这会儿停战了,才敢跑出来撒野!”
汪剑池面色一变,政府的确不作为。
“钟秀,别说了。”钟灵摇摇头,“他若感念星华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坐在这里。”
钟灵看向汪剑池,微笑道:“这里不是英国,鼎峰银行妄图不经过法院批准就进行拍卖,是违法行为,我们会立刻提告。”
汪剑池拍手:“好法子,能想到用诉讼拖延时间。钟灵,短短两年,让人刮目相看,真不知道原来你还是做生意的料。”
宋广之跑进来,在钟灵耳边说了几句话,钟灵神情大变。
汪剑池却哈哈大笑:“可惜贵方困境已经传扬出去,星华银行遭遇挤兑,你们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钟秀喊道:“汪剑池,你这个小人,幸好当初姐姐没有嫁给你!”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证明一切。
汪剑池走到门口,却又转回头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钟灵,与其将星华卖给日本人,不如考虑我的提议,望你好好斟酌。”
钟灵眉头紧锁,看着他大笑而去。卖给日本人,或让星华变成汪剑池的私产,一样都不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