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索,乌云遮天蔽日,那面白底红日的日本旗张牙舞爪,在风里狂肆。旗子底下,易兴华的尸身吊挂着,满身血污,已无血色的脸上留有淤青,可以想见死前受了不少罪。
钟玉一步步走来,皎洁如月的面容失去了光泽,眼中悲痛不绝。经过漫长无眠的一夜,她还是决定,亲自带父亲回家。这是她亏欠的,也是她应尽的,更是她唯一能做的。
四名看守尸身的日本间谍将她包围,钟玉停下脚步,静静等待着。她不信,这些日本人敢当街杀她,在没有任何借口的情况下。纵然他们真的开枪,她也无惧死亡。
很快,鹰司忠义现身。
钟玉看着他过来,心中掀起从未有过的恨意。她太天真了,以为对方衣冠楚楚,就能从君子之事,侵略者就是侵略者,他们伪善的面貌下是侵吞中国大好河山的野心,是妄想统治中华民族,将这片土地上原本的民众变成他们任意驱使的奴隶的欲望,所以他们可以随便枪杀任何一个人,无须受到法律的约束。
父亲早就看穿了日本人,因此自始至终不愿意接受对方的求和,因为那等于将国家的主权交出去,哪怕只是微薄的一份,但当人人都将手里那一点交给侵略者,那么整个国家就会沦丧!
钟玉曾经不明白父亲的固执,但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面对日本人,一步也不能退!
“鹰司先生,请将我父亲的遗体交还易家。”钟玉冷冷望着对方。
“易小姐,你父亲妄图行刺,造成一名日本公民当场身亡。将他的尸身示众,是全体日本侨民的请求,也是对整个上海的警示!我必须提醒你,易兴华是激进的反日分子,我们非但不能归还尸体,还将追究整个易家的责任!”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下场!
鹰司忠义转身要走。
“周家有远洋巨轮二十余艘,在全世界拥有十三个码头。”钟玉抛出诱饵,“我可以说服外祖父,与你们合作。”
鹰司忠义果然回头,但神情带着不信:“易师妹,我向来很欣赏你做生意的魄力,但生意人应当信守承诺。发生了你父亲这样的事,我很难相信你话里的诚意。”
“我以父亲的名义起誓!”钟玉看一眼高悬着的尸身,不掩痛意,“鹰司先生手里有着足以谈判的筹码,不是吗?”
鹰司忠义明白钟玉的意思:“如果你无法劝服周老先生呢?”
“我手上有一条航线,经马六甲海峡,往来于太平洋与印度洋,能让你们的船畅通无阻。”钟玉既然来了,绝不会空手而回,“请你马上归还我父亲的遗体,这是条件!”
鹰司忠义思考着。
“中国人最看重孝道,我不能任由父亲魂灵不安!”钟玉看出对方迟疑,趁势争取。
“钟玉,不可以!”钟灵赶到,眼里充满血丝,面容充满悲愤,“父亲宁愿牺牲,都不愿同日本人做生意,你怎么能将那样重要的航线——”
钟玉深深看钟灵一眼,钟灵若有所悟,咬住了唇。
鹰司忠义终于开口:“记住,这是我给你,给易家最后的机会!”
钟玉对易忠他们点点头,易忠立刻带人上前,将易兴华的尸身抱下来,放上担架,正要抬走。
日本间谍却开枪打伤了易忠。
“鹰司先生要出尔反尔?”钟玉怒目而视。
“令尊的言行,激怒了帝国民众,我也爱莫能助,毕竟我只答应将尸身还给你。”鹰司忠义抱臂,退到一旁。
钟灵忽然走到担架旁,将滑落的遗体艰难地扶回担架,遮好白布,抬起了担架一头。
日本间谍对着钟灵脚边开了一枪。钟灵浑身一颤,但没有松开手,往前拉着担架。
日本人又要开枪。
钟玉展开双手,挡在担架前,同时愤怒地看向鹰司忠义:“你的人再放一枪,我答应你的事全部作废!”
钟灵转头,对鹰司忠义说道:“我们自己接父亲回家,总可以吧?”
钟玉也不管了,走过去抬起担架另一头,和钟灵吃力地往前走。两人从小没干过重活,抬着沉重的担架,无比吃力。钟灵甚至崴了脚,差点摔倒。
日本人哄笑连连。
这时,钟秀赶来,一把扶住担架,一边扶一边哭。
“不准哭!”钟灵严厉,“钟杰不在,你就是易家的儿子,带父亲回家,有什么好哭的!不准掉眼泪!不准给父亲丢脸!”
钟秀用力擦去眼泪,点点头,目光仇视地扫过那些哄笑的日本人。
姐妹三人,将易兴华抬离恶魔的地盘,暗下决心,同仇敌忾,与侵略者划清界限。
屋漏偏逢连夜雨,易家好不容易拿回易兴华的遗体,正一片凄凉,星华百货又出了事。
汪剑池落井下石,带一群特务,以易兴华枪杀日本侨民,勾结激进反日团体为罪名,怀疑星华百货也有抗日份子,突袭进行搜捕。
钟灵和钟玉赶到的时候,特务们正在欺压百货店员,嚣张之势比日本人犹胜。
“身为一个中国人,眼睁睁看着同胞遇害,不去逮捕杀人凶手,竟然助纣为虐,这到底是什么世道?”钟玉十分愤慨。
汪剑池面不改色:“易二小姐,我知道你向来与英国人关系良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口无遮拦。无数双眼睛看见你父亲谋杀鹰司先生,你所谓的无辜被害根本不成立!”
“是啊,无数双日本人眼睛看见了,可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中国人!”钟玉嗤笑一声,“就算我父亲做出了违法的事,日本人投诉,你们就受理,那他们将我父亲的遗体悬挂,我要投诉,你们受不受理?”
汪剑池哑然片刻:“无论如何,谁都不能破坏中日和谈的大局!”
特务们随便抓了一批人,连推带打,要带走。
“汪剑池!”钟灵也怒了,“拿无辜者的性命去讨日本人的欢心,就能一劳永逸?你还有半点人性吗?和谈,要是损害了国家的主权,与卖国有何区别?汪老先生一生正直,你却甘愿沦为走狗!可怜!”
汪剑池冷笑:“两位小姐如此慷慨激昂,让我怀疑你们也参与了易兴华的刺杀阴谋,都跟我走一趟吧!”随即吩咐特务,“把人都带走,封了星华!”
宋广之奋力阻止,却被特务打倒在地。
“住手!”唐凤梧大步而入,取出信封里的一份文件,“这是当年周万里老先生四十万元出资证明的副本。星华原属中国注册公司,创办人,执事人必须是华人,但如今最大的股东却是英籍,国民政府应依法取消注册。我已同沪上英领署联系过,他们愿依英国对中国之商务法律,接受转换英册。从今天起,这里受英国外事总秘书所属保护,请马上带领你的人退出星华百货。”
钟玉拿过副本仔细看,随即看向唐凤梧,不懂他怎么会有这份文件。
“另外,易钟玉小姐虽然是中国人,但她久居新加坡,且因当时中国国籍不能领取公海航行执照,为方便开展家族航运生意,特意申领英国籍。”唐凤梧冷凝汪剑池,“汪主任担心中日谈判,就不担心引来英国驻华公使的抗议吗?”
“如果我今天非要将人带走呢?”汪剑池每每针对星华的报复,都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等到这易家失去龙头的时刻。
“那就要问问席司令的意思了。”唐凤梧站到钟玉身边去。
与此同时,大批士兵闯入,席维安从中走出,冲着汪剑池大步而来,枪口对准他脑袋。
“汪剑池,你要带我夫人去哪儿啊?”
钟灵静静望着席维安的侧面。曾几何时,她会如此盼望见到他?他只是在场,她就觉得心里陡生无比的勇气。
父亲出事的时候,钟灵最后悔的是,将席维安归类于外人。席维安怎么会是外人?他总在保护着父亲,保护着易家,担受了那么多苛责!她嫁他,虽然不是因为爱,但不知何时,她已经放下了心防,接受了他是家人的事实。细想一下,她只对他任性,但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她最真实的一面!
“我说这回去南京活见鬼,宴会没完没了,还非拉着我去中央军校授课,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席维安得到噩耗的时候气炸了,“汪剑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我找你秋后算账?”
汪剑池沉着脸。
“汪主任也是一时情急。”唐凤梧发挥外交长才,“国联代表团刚视察淞沪战地,国际舆论未平,日本驻华公使也赞同谨慎处理,避免形势恶化。尤其事情的真相如何,尚未调查清楚。我相信汪先生也不会固执己见,知道接下来如何处理。是么?”
汪剑池深吸一口气:“我太莽撞了。”形势比人强,他处于下风。
“汪主任该向我夫人道歉。”席维安放下了枪,走到钟灵身边,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那憔悴的容颜。
钟灵冷然:“不必了,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时至今日,她已经确信,没有嫁给汪剑池,是她逃过一劫。
汪剑池带人走了。
钟玉实在不明白,问唐凤梧:“这张出资证明为何在你手上?”
“伯父出事那天,让易忠送来给我的。”唐凤梧轻叹:“我猜,伯父早就预料到,一旦他出了意外,星华就是下一个目标。”
钟玉长长叹口气:“外公说过,堂堂炎黄子孙,纵为海外孤儿,绝不入籍他国,认他人为父。所以,尽管很多南洋华人已经改籍,周家永远是中国籍。这一点,恐怕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才会将这张出资证明给你。”
“你知道,我知道,可汪剑池不知道。”唐凤梧笑了笑,“找到半数英籍入股,对你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吗?”
钟玉露出苦笑,父亲没了,她的脑袋都僵掉了。
“没关系,钟玉,有我在你身边,我会代替伯父,好好照顾你的。”唐凤梧将钟玉轻拥入怀。
钟玉紧紧抱住他。
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冰冷,令她迫切需要他的温暖,也只有他,让她可以展示自己的脆弱。在这一刻,她最感激的,是她的父亲,为她捉住了唐凤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