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梧回到礼查饭店,叫来了苏茵。纵然心里隐隐相信钟玉,但不能就凭一张卡片,给苏茵难堪,所以他只是就事论事。
“苏小姐,你这次调回国内,只需承担谈判过程中的记录和资料整理,严格来说,你不是我的个人秘书或特别助理,今后凡是我的私事,请不必费神。”有心无心都好,他不愿再伤钟玉的心。
“唐先生,您这样说让我非常惶恐,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苏茵显得十分不安,“请您告诉我,我一定会改正的。”
“不,这和能力无关,苏小姐在工作上细致认真,是个非常合适的秘书。”不过,对他的私生活似乎过多关注,“谈判结束后,我会留驻上海,将你推荐给新任驻法公使,由调查团的顾先生带你去法国赴任。”
“唐先生!”苏茵怔住。
“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出去了。”讲原则的唐凤梧其实很冷。
王炳文走进来,看见苏茵都快哭了,慌慌张张走出去,不禁奇怪:“唐先生,苏小姐犯错了吗?还是那束花出了问题?您别怪她,是我拜托她帮忙——”
“王秘书,我不想下次再有这种将我的私人事务交托他人的情形发生,你明白了吗?”唐凤梧难得显出怒气。
王炳文正色:“是!对不起,唐先生!”果然,人长得帅,桃花旺啊,买束花都整出这么大的事。
唐凤梧等王炳文走出去,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星星手链。这是他亲自选的,谁知钟玉气急走了,没能有机会送出。如今,他该怎么做,才能化解她的心结?
此时的钟玉,不知唐凤梧已经下定决心将苏茵调走,冷眼看着黄莹如递过来的帖子,听着父亲说四月初十要给她和唐凤梧完婚,觉得不可思议。
“父亲,我不结婚,至少不是现在。”她需要唐凤梧正视两人之间的问题。
“丈夫是你自己选的,你可别告诉我现在后悔了。”易兴华一脸严肃,“唐家什么身份地位,同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你要是说反悔就反悔,叫我今后怎么面对老友?”
“这是我的婚事,和您与唐家的交情无关!”根本不是一码事,“请您理解我。”
“我不理解!”易兴华气恼,“你们订婚那么久,唐家催促了无数回,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非要一日拖延一日?”
“还不到时候!”订婚两年,她知道自己还是很在意对方,但对方在不在意她,她需要证实。
“我不同你废话,婚期就在四月初十,你再胡闹,我就登报,同你脱离父女关系!”三个女儿当中,他期望最高的,失望最大的,统统是钟玉!偏偏最聪明的,也是钟玉!
“您以为我愿意做您的女儿?就因为我身上流着您的血,周家人看到我,就会想起我母亲的死。小时候,除了外祖母疼爱我,谁拿正眼看我!但外祖母走得早,为了博取外祖父的欢心,我付出多少努力?”钟玉不敢相信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今天我拥有的一切,是我自己挣回来的,如果登报就能同您毫无关系,十年前我就那么做了!”
“就你母亲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唐家能答应这门婚事,都是我豁出老脸替你周旋。”易兴华无动于衷,语调冰冷。
黄莹如诧异地看了易兴华一眼,不懂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母亲还好的时候,比任何人都疼我。”母亲的疯癫,与父亲的花心紧密相连,“在贫儿院的时候,我就想问,您对孤儿好,对所有人好,唯独对母亲不好,到底为什么?然后,我突然明白了。”
钟玉看向黄莹如:“黄女士,你以为父亲真的爱你?”
易兴华皱眉:“由不得你信口雌黄!”
“母亲向来骄纵惯了,她再重视父亲,也难改脾气,父亲娶了她,忍受了许多委屈,才从你身上找平衡。他就是要抬举你,打击我母亲。他抛弃我母亲,就是要告诉全上海,没了周家的扶持,他照样是人人尊敬的实业家!”所以,她不会接受沈彬那样的人,沈彬就是她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英俊,能干,野心勃勃,期望将世界踩在脚下。女人对这样的男人而言,只会是他们向上攀爬的阶梯。
“钟玉,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你会觉得快乐吗?”黄莹如叹息。
“真相残酷,人总会不自觉寻找借口,包括您在内。”钟玉冷笑,“为了家人牺牲自己,委屈跟了我父亲多年,你真觉得幸福吗?”
易兴华再也按耐不住,指着门:“出去!”
钟玉夺过桌上的帖子,用力撕得粉碎,在易兴华眼前一撒,转头走了出去。
黄莹如终于露出生气的表情,质问易兴华:“明知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非要这时候逼迫他们结婚。兴华,你向来是个开明的父亲,钟秀、钟杰都放任自流,为什么非要把钟玉逼到这个地步?”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婚礼都要如期举行。”易兴华头痛地揉揉太阳穴。
黄莹如忽视他的动作,气恼地走了。
易兴华看着黄莹如的背影,长长叹口气。鹰司忠义的出现,已经让他感到了危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远比那些奸商更可怕。果然,最近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鹰司忠义绑架了刘会长在内的六名商会主干事,还有爱国人士惨遭暗杀。所以,他才坚持要让钟玉完婚。武有席维安,文有唐凤梧,势必能在风雨飘零的上海滩护得易家周全。
易寄德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叔父,要出发了吗?”
易兴华冷冷看易寄德一眼。易寄德帮鹰司忠义传话,要他与之会面,否则刘会长他们性命不保。他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叔父?”易寄德看不出易兴华鄙夷的眼神。
易兴华拍桌起身,和易寄德走出了书房。
被“请”来的易兴华走进日商会馆,看见刘会长等五名商会干事跪在地毯上,被日本人拿枪指着脑袋,地毯上倒着一人,鲜血满面,已然惨遭杀害,而易书业坐在沙发上,面前还放着茶点,对鹰司忠义一脸和气,倒像个正正经经的客人。
“易老板,欢迎。”鹰司忠义起身相迎。
易兴华在刘会长他们身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鹰司先生,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鹰司忠义让手下清理了尸体,又吩咐把刘会长等人拉起来,“请”到沙发边坐下。
“易老板在上海商界极有威望,我诚心邀请您担任日中和平商会的会长,我们协力开发满洲矿业,共建繁荣的满洲国。”鹰司忠义自认很给易兴华面子了。
易兴华却哈哈大笑:“鹰司先生请来这么多人,预备要有几位会长啊?”突然敛了笑容,“既请了我来,怎么还有闲杂人等。”
鹰司忠义以为易兴华答应出任,当下也不迟疑,下令放了刘会长等人。
刘会长十分吃惊,虽被日本人往外推,却高声喊道:“易兴华,不能同日本人合作!易兴华,你这卖国贼,我看错了你!”
日本人抬高枪托,狠狠在刘会长头上磕了一下,刘会长立刻头破血流。
易兴华神色平静,目送刘会长他们离开,才接过鹰司忠义递过来的合同,好似很认真地一页页翻看。
易书业笑道:“二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做得对啊!”
过了好一会儿,易兴华将手里的合同抖了抖,目光冷然:“签了合同,就要帮日本人掠夺东北的矿产,调转枪口对准中国人。”
鹰司忠义一怔,看着易兴华用力撕毁了合同,沉声道:“我们为愚昧的中国带来文明,我以为你是个有远见的中国人,没想到你同他们一样冥顽不灵!”
“一边掠我土地矿产,大肆制造军用物资,一边强制推行日语,屠杀抗日志士,等你们最终目的达成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就没有中国人,只有卑躬屈膝的顺民了!”易兴华早看清对方的狼子野心,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妥协。
“这么说,易老板不愿与我们合作,那您为何而来?”鹰司忠义有所警觉。
易兴华突然掏出一支手枪,对准鹰司忠义扣下扳机,但警惕的鹰司忠义拉过身旁的随从挡了这一枪,并高呼“来人”。
易兴华又把枪口对准了易书业,痛心地说:“易家不能出卖国贼,对不住了!”
易书业吓得动弹不得,全身瑟瑟发抖地求饶:“二弟,不要!我们是骨肉至亲!”
易兴华犹豫了一下,被赶来的日本人开枪击中,手里一抖,再扣扳机,只射中了易书业的肩膀,自己却遭到连番枪击,满身是血地靠墙跌坐。
鹰司忠义走到易兴华面前,假惺惺地说:“我诚心要与您合作,您真是让我太失望了。可是,为什么要来寻死呢?”
易兴华吃力回答:“为了……我的儿女……”呛出一口血沫,“他们拥有的太多,不会去做汉奸,却也没有牺牲一切之决心。但今日后,他们宁可碎头颅,亦不会向日寇低头。”
到了他这个年龄,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成就的,都成就了,儿子有出息,女儿们更出息。那场让女儿们团结一心解决的所谓的星华危机,只是他给她们的最后一次考验,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将公司的一半重心移到了矿业,如今矿业发展势头强劲,资金根本没有短缺。女儿们交出了出色的成绩单,他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他这一生,唯对三任太太有愧,自始至终的自私,让他无法给予任何一个女人爱情,但人无完人,他从来不悔。
易兴华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抬起手臂,却引起日本人又一通乱射。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下一代长成了,而他易兴华,可以安心走了。
午后,黄莹如坐在小客厅,气也渐渐消了,一种异样感袭上心头。也许钟玉说的没错,易兴华当年将她收为外室,并非对她有多么钟爱,只是为了气气家里的周大小姐。从钟灵的身世来看,易兴华与第一任太太的感情也没那么深笃。她不了解她的丈夫,但有一点,易兴华从来都是以事业为重,而且说一不二,很多重大决定根本不会与她商量。在处理钟玉的婚事上,易兴华的表现,让她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梅香将桂花糯米藕片送上来,让黄莹如当作小吃。黄莹如尝了一口,却终究放不下易兴华,让梅香也给书房送一份去。梅香却说易兴华同易寄德出去看牙医了。
黄莹如一听,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立刻让梅香给诊所打电话,想要确认易兴华安全抵达。谁知,诊所说人没到。这时,本来跟着易兴华的士兵们也回来了,说半路跟丢了易兴华的车。她惊得坐不住,急找席维安,却想起他到南京去了,只好赶紧把钟灵叫回来。
傍晚,钟玉从唐凤梧的车上跳下,飞奔过易家花园,冲进客厅。
唐凤梧跟她说,父亲被日本人劫持,惨遭意外。但她不信!上午父亲还那么精神抖擞呼喝她,把她气出门散心,怎么一转眼,父亲就没了呢?她,不信!
“父亲呢?”钟玉一眼看到眼圈红着的钟灵,还有伏在沙发上哭不动的钟秀,最终落在易寄德身上。
最后见到父亲的人,居然是易寄德?!明显是易书业父子想借日本人之手,除去父亲!
“叔父行刺鹰司先生,被日方乱枪打死,连我父亲都受了伤,在医院里躺着呢!”易寄德假惺惺叹口气。
“我问你,现在父亲在哪里!”先做最重要的事!报仇,且等着!
唐凤梧赶来,轻轻握住钟玉颤抖的手,给予她暖心的支持。
钟玉怒吼:“易寄德,我让你说话!”
“日本人说他是破坏中日和平的顽固抗日分子,不肯归还尸体,还说要追究责任!”易寄德一哆嗦,交代出来。
钟玉转头冲了出去。
“钟玉,你去哪儿?”唐凤梧在花园追上钟玉,“你冷静点儿,我会让伯父回家!你听清楚了,我替你带伯父回家!钟玉,现在不要冲动,你不能自己去找他们!”而他,再也承受不了第二个噩耗。
“为什么?”钟玉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明明好好的,为什么……”
“我知道。”唐凤梧禁不住将她搂入怀中,“钟玉,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钟玉语无伦次:“今天一早我们还在争吵,我对父亲发脾气,要和他脱离父女关系……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不知道,凤梧,我不知道……我那么努力,只想获得他的认可,只想带他去母亲坟前说声对不起,从来也不想他死的……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不要了,再也不惹他生气,真的,都不要了……”
“钟玉,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无法预料……”唐凤梧收紧双臂,用力抱着钟玉,眼中痛楚不已。
钟玉回抱唐凤梧,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