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了,离开时的心情并不愉快,因为易兴华不吃他那一套礼节,也不收那一幅梅花,对他加入中日友好协会的邀约,更是毫不容情地拒绝了。
一场小小的波澜,看似平息。
钟秀悄悄推开书房门,从门缝往里窥探。
“进来。”正在练字的易兴华却耳听八方似的。
但推门进来的,除了钟秀,还有钟玉。
“父亲,我认识那个鹰司忠义。”钟玉直觉还是要交待清楚,“他在上海出生,十多岁才回日本,所以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上海话也很地道。”
“终于不装着听不懂日文了?”其实,易兴华早就知道。他这个女儿,早年去了新加坡,虽然由周老爷子教养,并不代表他完全没有女儿的消息。
“多少政要曾有留日背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钟玉这时很坦然,“我先前不说,就是避免您误会。鹰司忠义这样的背景,出现在我们家,我猜是日本人选择了向您求和。”
“哎呀,二姐你别绕弯子。”钟秀身为老幺,天生有直话直说的权利,“爸爸,俗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暂且退一步,好好积蓄力量。日本人再敢冒犯,就给他们颜色看,好不好?”好过如今担惊受怕。
易兴华放下了毛笔,仿佛沉思。
钟灵端茶进来,看到纸上那个大大的“家”字,笑了笑:“父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都是关心您,就算您不答应,也千万不要动怒。”
良久,易兴华抬眼,目光沉静:“那位鹰司先生谈吐文雅,进退有度,红梅图亦非常动人,他若不是日本人,我会愿意请他作客的。”
钟秀以为这是缓和的态度,不由开心:“爸爸您答应了?太好了,害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日本人再放炸弹。”
“钟玉,你去过日本,日本人是否都像鹰司先生一样?”易兴华好奇地问。
“日本男子崇尚忠勇,讲究文雅,日本女子温柔体贴,十分顺从。人民非常团结,国民素质很高,至少表面看,是个非常文明的国家。”钟玉从她所见来评价。
“他们动辄鞠躬,满口打扰,如此讲究礼节,却侵略别国,杀戮平民,空有礼,无有仁,真是奇怪。”钟灵感叹。
“二姐刚才说得那么好,为何你半年就离开日本呢?”钟秀奇怪。
“有人问我,一个支那人拿到第一,是不是作弊了。听到这种可恶的话,我自觉受到了侮辱,就用雨伞狠狠敲了那个人的头。”钟玉留意到三个人的六道目光紧盯自己,立刻作出无辜的表情,“别这么看我,是他们无礼在先。”
“二姐,我看你不是主动离境,是被驱逐出境了吧。”钟秀笑。
易兴华说着“没错”,也大笑起来。
钟灵看着异常开朗的父亲,心里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祥,但又抛开这一瞬间的悲观念头,让他早点休息,带着妹妹们往外走。
“钟玉,你留一下。”易兴华忽然开口。
钟玉转回身。
等钟灵和钟秀走出去,易兴华才意味深长地说:“我留给你们最大的财富,就是这座宅子。”
钟玉纠正:“父亲,易家花园是我的。”
易兴华大笑:“那你就给我好好守住了!”
钟玉也觉得今天的父亲笑得有点多,不大适应,满心疑惑地走了。
易兴华望着桌上的“家”字,收敛了笑容,神情渐渐严正。他明白,女儿们正是懂得了家的意义,才向他提出了保存实力,与日本人虚与委蛇的建议,因为可以保全这个家。这曾是他一直向她们强调的,家族的重要性。然而,那是在中国完整主权的前提之下。之前,哪怕再乱,满清、军阀、民国,至少只是内乱,但现在日本人以比西方列强更为嚣张的姿态进驻了中国,野心昭彰,是前所未有的外来侵略者。
大势已变!强敌在伺!只有战,不可退!这个道理,可以讲给孩子们听,但很难让她们有切身的体会,所以她们才能轻松说出这样的话来。易家,在对外敌的态度上从来强硬,以至于兴了又衰,再由后代图强振兴,如此周而复始。如今,也许到了他为他的儿女好好做出榜样的时候了。
钟玉远远地,看着阿媛哭成泪人,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那么悲苦地坐在那儿,眼泪流成两行,就感染了周围的气氛,就连天气都配合,飘来乌云,起了凉风。
钟玉为阿媛争取到了一个电影主角,要扮演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星华全面赞助。一开始,阿媛紧张得不行,根本不知道怎么演,但钟玉给了个建议,让她想像钟杰再也不要她了,她立刻找到了感觉,然后自觉自发地进入状态。
阿媛不知道,钟玉知道。美貌不是阿媛唯一的长项,还有那份与生俱来的感染力,能让人轻易产生共情。这就是常人没有的天赋。
看导演在那儿满意地点头,钟玉就知道,阿媛已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一只精致的盒子出现在钟玉眼前,她看向送东西的人,见是沈彬,也不惊讶。这人大概除了上流,三教九流都能混,无论她在哪儿,他都可以打听出来。
沈彬见钟玉不理自己,主动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新鲜的草莓蛋糕。
他说道:“草莓是空运过来的,蛋糕是请全上海最好的茶点师做的,七分钟前刚刚做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玉认为还是问清楚的好,无功不受禄。
“既然你未婚,我便可以继续追求你。”沈彬也很直白,反正瞒不过她。
“我拒绝。”钟玉要走。
沈彬却把她拉住:“我坚持。你现在不收,我就亲自送去星华。”
钟玉撇嘴一笑,将宋广之叫来,吩咐等会儿阿媛下了戏,让她请导演他们吃蛋糕。
“我可以走了吗,沈先生?”钟玉挑眉看向沈彬。
沈彬笑笑,让开身。
哪知这一幕,让来探阿媛班的阿凤看见,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她和沈彬已是一对,没想到钟玉一回来,他就立刻转向。
钟玉走进星华,就得到了唐凤梧在空中花园等她的消息,心里一丝雀跃,但到唐凤梧面前时,却刻意摆着冷脸。
“唐先生公务繁忙,还有空想起我么?”一说话,却似怨妇。
唐凤梧没听出来,只是笑笑,献上一束百合:“对不起,上次有紧急公务,提早出院了,没来得及通知你。”
钟玉接过百合,一脸挑剔:“谁说我生气了?我才没那么小气。为什么送百合?”印象中,唐凤梧从没送过百合给她。
“不喜欢吗?”唐凤梧却期待看到她的笑颜。
“看着就那样,不过你能想到未婚妻,也不是太没良心。”钟玉嘴角弯弯,正要笑开,却留意到花束之间的卡片,拿出来看。
那是雪莱的诗《致》的节选:我不能给你人们所称的爱情,但不知你能否接受,这颗心对你的仰慕之情,连上天都不会拒绝,犹如飞蛾扑向星星,犹如黑夜追求黎明,这种思慕之情,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钟玉将卡片插回花束里,一起扔在桌上,笑容已荡然无存。
“怎么了?”唐凤梧终于察觉。
钟玉淡然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喜欢百合,下次请人替你订花,记得告诉她,不用多此一举。抱歉,我还有事。”
唐凤梧怔忡地看着钟玉离开,立刻拿起卡片,读着读着就皱起了眉头,连他都明白了钟玉生气的理由。
钟玉一出空中花园,脚步就变得急躁,双手握拳,收紧了双肩。太过分了!她说得那么清楚,对方却步步紧逼,还在玩小动作。要是唐凤梧看了那卡片,还是觉得她无理取闹,她也无话可说了。
“二小姐!”阿凤拦住钟玉。
钟玉看她一眼,只觉妆太浓,衣太俗,没想起来是谁,就从她身边走过去。
阿凤快步抢到钟玉面前,再次拦住:“二小姐,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钟玉打量两眼,不耐烦,但没再走开,示意对方赶快开口。
“沈彬是我的男友,请您不要接近他。”自己的男人,自己争取。
“你说什么?”钟玉没听懂。
“易二小姐出身名门,有才有貌,上海滩多少人排队追求易家千金,您根本不愁追求者,为何非要抢我的呢?”阿凤露出一抹轻蔑,“难道,这就是名门千金的格调吗?”
钟玉突然笑了:“这位小姐,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阿凤惊愕:“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两年前,我曾经——”
“认识不认识,都没关系。请你听清楚,你当成宝的那个人,在我眼里毫无价值。”她把沈彬看透了,不可能接受,“这里是公众地方,请别干扰大家。”
阿凤呆呆地看钟玉走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大叫:“易钟玉,你站——”居然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然而,阿凤的话没说完,就有人一把拉走了她,她想撒泼,却看清那是沈彬,马上变乖。
沈彬拉着阿凤走出星华,甩开她的手。
阿凤嗔道:“你看那个易钟玉,狗眼看人低。”
“易家的钱财,一半都用来做慈善,你呢?偷金表,打麻将,抽鸦片,家里稍稍改善,你却变本加厉,表面光鲜亮丽,实则一穷二白,全靠阿媛挣钱养家,人家凭什么看得起你?”沈彬严厉看着她。
“如果我也像易钟玉一样,生来就是大小姐,用得着这样辛苦吗?”阿凤有点委屈,“而且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她一回来,你就把我丢在一边。”
“阿凤,从前你对我很好,所以我投桃报李,捧你做了舞皇后,你再替我应酬生意,这是互惠互利,我可从未说过要娶你。”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对你——”阿凤还有一点骨气,“你已经成了昌隆的大股东,算是出人头地了,还想要什么?”
沈彬摇摇头:“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他要的,是在上海呼风唤雨。
“别走!”阿凤拉住沈彬的手,“易钟玉说了,你在她眼里,一文不值!自取其辱的不是我,是你才对!”
沈彬好笑:“这话说得没错。我三岁和父母逃难来上海,五岁前住小船,等船板烂了,睡滚地龙,到了八岁,父母兄弟死绝了,我只能去住死人的棺材,天生就是一文不值的命。可是,那又如何?我绝不会止步于此!而你——”
沈彬忽然捏住阿凤的下巴,目露狠光:“别想阻拦我,不然让你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阿凤被沈彬推倒在地,不由失声痛哭:“我千不好万不好,待你却是真心的。”
沈彬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好好活出个人样吧!”
他和她,虽然来自同一处,却绝不会走到同一处,因为她永远也跟不上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