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从你出事之后,我总是日日做着同一个梦。”
祁怀远红着眼睛,摁着施清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终于圆润起来,有了肉感,祁怀远指腹贴着,感受着之前还纤细的手腕现在逐渐均匀。
垂眼望见她还是怒目而视的紧紧的望着自己,那种眼神和自己往日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我总是梦见,那天我没有被爷爷叫走,范谨也被我留在了那里。
有他在,你不会出任何事情,你会撑着下巴,无聊的下完了我给你留得棋局。
不...你才不会乖乖的坐那下完,你啊,顶多下到一半就丢到一边了,转身追追电视剧,看看无聊的八卦新闻,等的久了,就给我打电话闹啊,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发脾气说等我等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抬手理了理施清的刘海。
“我会将你保护的很好,我会固执的和爷爷犟着,等他某一日松了口,我就带你回去。
我带你去见我父母、爷爷,我们会有一场西式的婚礼,是你喜欢的红玫瑰做手捧花,你肯定会直接递给你最好的朋友。
我们会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跟着你打篮球,活泼讨喜,男孩跟着我下棋,温文尔雅。
施清,我都想好了一切了啊,可是这一切都变了,在那一晚,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快,变得不由我控制了。”
施清看着他满眼的望着自己,眼眸子只容得下自己,却浅浅的笑了起来,随后笑得越来越大声。
“祁怀远,那你知道这些事情是谁做的吗?是你最好的朋友,也是你妻子的亲哥哥,是你堂弟,是和你流着一样血液的人。
这些事情因你而起,他们把所有的恨意都给我们替你承担,而你呢,你把你自己形容的像个无辜的小孩,如果不是你,会死这么多人吗!”
施清甩开他的手,望着他的脸,咬牙切齿的开口。
“你们都是无辜的,你们每个人都是善良的,真的是这样吗?!
祁怀远我问你!
阮曼这么嚣张跋扈不是因为有阮懿给她撑着,你这么肆无忌惮不是因为你姓祁,可是我们呢!我们只是一群普通人,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我们一生就求个平平安安,可是我们得到了吗?!
我们甚至没人会管死活,我们死了就真的死了。
元启死了,我明知道是阮懿杀的,有用吗!
阮曼哪怕把常宁囚禁起来,她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我呢,我被这样折磨,有人会为我出头吗?!
你一口一个不怪你,那是谁在祁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
常宁五岁送到孤儿院,别人把她摁在泥水里打她的时候,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本来是近十年来最优秀的狙击手,她的手筋是被谁挑断的,你还记得吗?
你从生下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世界上一切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都在你身边围绕着,你知道一个孤儿是怎么长大的吗?
你知道我上了二十年的学,毕了业每天加班坐地铁吃泡面,好不容易生活有了点起色,被你们随便一碰,便每日吃药自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你知道温明树身上中了六枪,枪枪不是致命伤,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是什么感觉吗?
你又知道元启落入水中,尸体都泡的浮肿了,没人敢去领尸,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
你知道元稚十岁就去给人家厨房刷碗,从小吃剩饭剩饭,一双十六岁的手比你只会握钢笔和下棋的手,茧子还要多吗?”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所有你在享福的时候你是不会说你不想的,现在到了你承担的时候,你说不怪你,你从出生开始,得到了祁家所有的爱护,你为什么不能承受别人对祁家的恨?
嗯?”
字字诛心。
祁怀远再没了开口的余地。
“祁怀远,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侧着脸,泪水划过她的鼻尖,像是坠落的流星,划过。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
我们那么辛苦....那么辛苦的想要活下来。
可是....可是我的常宁没了!我的常宁没了!你听懂了吗!祁怀远!”
她的手握住祁怀远的白衬衣,皱成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清儿....”
“你别跟我说!你去跟那么多死了的人说!你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吗!你让那些家属去原谅你!你去啊!”
她胡乱的摸了一下脸,指着此时家属赶来,哭声一片的金店门口。
“那你去....你去杀了阮懿...你杀了阮懿....我....我就原谅你,怎么样,祁怀远。”
施清笑了一下,推开了他在自己面前的阻碍,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敢吗?你不敢,你从头到尾都是个懦夫,祁怀远。”
在施清指着的路边,元稚的手滴着血,离得很远看着二人,施清看不清他的脸,推开了祁怀远,她才跑着扑到元稚的身边。
二人相对无言,元稚双手滴着血,却还是淡淡的望着施清的脸庞笑。
施清找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元稚则是满手鲜血的跟着她坐上了副驾驶。
施清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和祁怀远的对话,却已经不重要,元稚是个心思老成的,只是乖巧的坐着,二人一路沉默的回了家。
施清把药箱摆在茶几上,蹲在地上为他擦着手里的伤口。
她的手有些颤抖,碘酒整瓶泼在伤口处,疼痛感让元稚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他还是咬着唇不吭声,手指却不受控制的蜷缩着。
施清垂着眼帘,棉签擦着滴落的血液和药水,她有些颤抖的开口。
“对不起啊小稚,我...我有点握不住...”
“没事的,姐,我不痛的,真的不痛的...你看,我这伤口都已经凝固了....”
元稚为了让她安心,还朝着她还扯出一个笑容。
“小稚....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施清听着小孩的安抚,眼泪更是不受控制的落在他的手指上,冲掉他干涸在指尖的血。
“不怪你的,姐,你是救了我的人啊。
如果没有你,这么多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长大,我怎么会怪你呢。”
施清泣不成声。
元稚抬手,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将手掌落在她的头顶,轻拍了拍她蓬松的头顶。
“姐,你救了我,不只是救了我的命,你还是这个世界馈赠于我的一束光,那些难眠的日子,我早就不记得对生活的期盼了,我父母去世了,我哥哥失踪了,我想,我的一生也就一眼看得到底了。
我没想着继续上学,我想着,等我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我就要去小区门口的那家店。
他们招人还给发工资,到时候啊,我就学做菜,以后学成了,能有个稳定的工作。
这是门口的门卫大爷人家跟我说的,说啊,要我找个靠谱的,无论是什么日子也饿不着手艺人。
姐,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菜吧,我做饭很好吃的,只是我太懒了又太胆小了,我那时候天天手泡在消毒水里洗菜,双手裂纹疼得钻心,现在好点了,我就不想靠近凉水,我也不想靠近厨房。”
“姐,我手疼。”
小孩明明是安慰施清的,自己却红了眼睛,笑着仰起脸看着远处的时钟挂在墙上。
“我想着,这句撒娇的话,我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跟人说了,可是,我现在有姐姐了。”
“常宁说,她也是个没有家的小孩,是你给了她一个家。我也是,是姐姐给了我一个家。
让我知道这个城市终于有一盏灯是亮着等我,是有一个人在盼着我回家。
姐,常宁不会难过的,我知道的。她说,为了你,她什么时候都是心甘情愿的。”
两个人像是两个孩子一样,面朝着面缓缓流泪,许久,元稚将手上的伤口清理完了,才站起身给施清煮了碗面。
他盛了三碗,放在自己和施清的面前,随后又将一碗摆在常宁惯坐的位置,朝着那个位置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宁哥。
“宁哥,我差了你十岁,你老是说不准我叫你姐姐,说不好听,让我叫你宁哥,我也觉得不好听,就这么叫你常宁叫了这么久。
也是我小,混蛋,不知道这个世界总是不随人愿,这一年,你是把我当亲弟弟看,到最后,我也没给你煮碗面尝尝我的手艺。
下辈子,就按你说的,你去做个跑堂的,我来做个厨师,我做饭给你吃。”
施清垂着眼睛,低头扒拉着那碗面,热气熏的眼睛生疼。
吃罢饭,元稚抬手收拾桌子,施清看着那碗面,摇了摇头,阻拦了元稚的手,别收。
元稚端着二人的碗从施清身后经过的时候,她恍惚的望着窗外,淡淡的开口。
“留着吧,说不定....她还回来呢,总要吃口热乎饭。”
元稚开口嗯了一声,他收拾好了坐回沙发上,施清就坐面的对面,两人一动不动,从天亮坐到天黑。
元稚困乏了,抱着手臂靠着沙发昏昏睡去,夜里听见脚步声惊醒,望见施清正迈着步子朝着厨房走去。
“姐...”
元稚沙哑的叫了一声,施清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他快速的夺了过去,紧张的皱起眉。
施清笑了一下。
“我就是想吃个苹果...”
“那你坐那,我帮你。”
二人对面而坐,元稚低头快速的削苹果,随后递给施清,施清接过,低头小小的咬了一口。
“不好吃了,久了,涩了。”
她淡淡的评价,这是很久之前常宁买的放在家里的,元稚不喜欢吃水果,自己只喜欢吃橘子,就一直丢在那了,刚偏头才看见在地上的袋子里放着。
元稚听着她说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施清将眼神从苹果上挪到元稚熬夜通红的双眼里。
“回去睡觉吧。”
“我不困....”
“小孩子说谎是会长长鼻子的。”
还没等元稚反驳,她继续开口。
“快回去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要留着呢。”
“我啊,要留着等常宁回来呢,她说,让我在家等她,我要在这等着她。”
元稚不再打断她,回了房间拎出个大大的毛毯,裹在施清的身上,才回了房间。
施清就那样坐了两日,动也不动。
面条陀了,她就让元稚重新煮了一碗,再放在位置上。
一碗又一碗的面从冒着热气、变凉、变坨,如此循环。
-------------------
时舒峪推开门的时候,从玄关处便望见椅子上的那个落寞的背影,消瘦沉默。
他深深地呼了两口气,走了过去。
“清儿,我回来了。”
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施清听见开门声便已经抬了眼,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望见时舒峪的时候,又缓缓的暗了下去。
听见时舒峪的呼唤,施清的目光由明暗不清一点一点聚焦看着时舒峪。
时舒峪蹲下身,单膝跪地,和施清的脸对视上。
他拿手摸了摸施清的脸,有些惶然无措。
施清的沉默冷静都是他没想到的,表面越沉默内心就越沸腾。
施清扯出笑容。
“你回来啦。”
霎时间,时舒峪的泪水涌了上来,他伸出手捧住施清苍白羸弱的脸,沙哑又低沉的声音。
“我回来啦,清儿饿不饿,我不在有没有好好吃饭。”
施清点了点头,望见时舒峪才张口打了个哈欠,声音哑哑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她。
“有点困。”
时舒峪站起来,拉过椅子,和施清正面坐着,她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若无骨的倒在时舒峪的肩头上。
时舒峪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内心紧绷着的弦才算是逐渐松了下来。
现在怀里抱着施清,他才有了安全感,他生怕他看不见的时刻施清就丢了。
姿势应该不舒服,但是施清应该是真的累坏了,只是头抵在时舒峪的肩头,她没过多久,便也沉沉的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时舒峪的耳边响起。
时舒峪保持着那个动作,直到天已经黑了下来,浑身肌肉已经僵硬。
时舒峪觉得温度有些凉了,才缓缓的打横抱起了施清,把她放在床上拿被子盖住了她。
【真轻啊,像是一根稻草,随时会被风带走。】
他跌坐在床边,目光紧紧盯着熟睡的施清,生怕看不见一分一秒施清就彻底消失。
许久,时舒峪褪去了自己的外套,躺在施清身旁,她感觉到身旁的温暖,缠绕上来,双手揽住时舒峪的脖颈。
时舒峪环住了施清的腰肢,这才浅浅入睡,他三天来没睡过一个好觉,闭上眼就是施清凭空消失再也不回来。
直到现在,双手里是施清的温度和味道,他才敢浅浅地眯一会,手里还紧紧攥着施清的衣角。深夜,施清开始发高烧说胡话。
时舒峪挣扎着坐起身,抬手测了一下她的体温,额头滚烫。
时舒峪刚打算抱起施清去医院,施清开始扯着被角不停的说胡话,说想吃妈妈煮的饺子,想吃常宁煮的粥。想
回家,想回有妈妈的家,开始叫妈妈。
时舒峪眼眶湿润,眼泪砸在施清的手臂上。
他把施清头上的汗珠擦掉,小声的喃喃自语。
“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他抱起施清,放在副驾驶,细心的将座椅调的靠后,方便施清微躺着,直直的开往了医院,当务之急是要把烧退下来。
医生看过施清,量过体温之后,便让给施清打些点滴。
施清手上的血管不明显,时舒峪便抱紧了施清,怕她乱动挣扎,也好让护士方便扎针。
针扎进去的时候,施清的身体因为疼痛,猛地一阵瑟缩,握住了时舒峪的食指,嘶哑的喊了一声,小峪我疼。
时舒峪觉得自己的心揪疼。
点滴里有助眠的药,施清再次昏昏睡去。
时舒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直到天色将白,药也打完了。
路上,时舒峪脚没离开过油门,他只想带他的施清早一日回家。
施父施母还没起就被敲门声吵醒。两个人打开门时满头大汗的时舒峪站在门外,怀里还抱着施清。
施父施母赶紧让时舒峪把施清放在房间的床上,施母满眼疼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轻地把被子给她掖好盖好。
施母轻轻地带上门,施父和时舒峪已经坐在沙发上。
看着狼狈不堪的时舒峪,施母疼惜的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果果怎么了?
“没什么事,施清她....半夜突然发高烧,我俩在医院的时候,她一直说想吃妈妈做的饺子,我就输完液把她送过来了,医生说药里有助眠的成分,所以这会还睡着。”
时舒峪觉得口干得要命,望着施母,想了想,还是开口实话实说。
听完大致的来龙去脉,施母的眼眶已经红了。
“常宁?那孩子还那么小,她和果果不是差了不到一年?怎么就。”
施母眼前又回忆起常宁之前随着施清回来过年,笑着喊。
“阿姨,你包的饺子真好吃,我能不能再吃一碗。”
“她是个警察,英勇殉职....”
时舒峪的心也随着沉了下去,连安抚施母的话都张不开口。
他站了起身,垂着眼睛。
“阿姨,我先回去了,施清有什么事情,您随时和我联系。”
“别回去了,你也忙活一晚上了吧,我把客房收拾收拾,你就在这休息吧,累了一晚上了。”
时舒峪,摇了摇头婉拒了施母的意思,转身道了再见便离开了。
剩下施父施母坐在沙发上,惋惜常宁的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