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说着说着，老宋又忍不住落泪，在车上哭得就像个孩子，在这一瞬间心理彻底破防。
他原本以为，自己努力的工作就会忘记家里人，没想到越是不想，越是思念。
他还没来得及再抱抱孩子们，儿子好像长高了，闺女越来越像妻子，就连说话的语气神态也很像。
儿子很聪明，经常被学校表扬，闺女唱歌很好，还能帮忙接见外宾。
自己的妻子在工作上又获得了表扬，他回去的时候，妻子还很得意的给他拿奖状，可是却被他打落在地上。
老宋给自己拿出一份离婚书，上面赫然写道，夫妻双方聚少离多，没了感情，愿意给妻子金钱补偿，所以他把钱都拿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钱有多少，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按下手印，迅速离开。
妻子在后面哭得如同泪人，孩子们也在窗户前喊爸爸。
老宋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只要回头看见妻子儿女，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老宋哇哇大哭，完全不顾形象。
冷锋递给老宋一根烟，老宋点燃烟，努力让自己镇定，一边擦着眼泪。
欧阳铮铮和铁二蛋在后座上叹气，也许，这样的生离死别在厂区每天都上演。
他们做的是高危职业，从事这些职业的都是有血有肉有家人的人。
老宋又问：“我娘怎样？”
“跟着你妻子一起去单位闹呗，要是看不见你，她死不瞑目，跟上班似的，朝九晚五的在单位门口躺着，特别准时，还有人给送饭。”冷锋笑笑。
老宋也苦涩的笑了起来：“以前老娘和老妻不对付，只要在一起就相互折腾，这回倒好，两个人团结起来了。”
“你给介绍的老龚，被你老娘的拐棍打了一顿，再也不敢上门了。”冷锋根据电话里面汇报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
“现在你们原单位领导和厂区领导的解决方案是，对你妻子一家进行审核，如果可以，她也过来，你们一家人团聚，好歹可以好好的照顾你，你看看你愿意吗？”冷锋笑得十分温暖。
他也没有想到厂区的领导会考虑得如此周全，一切都是为了同志考虑，并不是像规定那般冷冰冰的。
欧阳铮铮和铁二蛋都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老宋，你快点答应啊，你家里那边我去联系，五次政审我们也可以找人帮忙加快速度，一定要有人陪着你我们才放心。”
冷锋将车子开到厂区的食堂，虽然说是食堂，可是里面的食物就一种，土豆和洋芋换着法的做，以及一点点咸菜，几乎很少能吃上白面馒头。
这些食物都是后勤组自己种的，春种秋收，土豆青稞麦子，完全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厂区的书记经常说，全国的老百姓都不容易啊，多少人饿死，多少蛮荒之地易子而食，已经助我们度过最困难的时期，我们一定要众志成城，自己把吃的问题解决。
所以，每个人每个月都会有一定份额的食物。
附近的牧民们对厂区的人格外好，时而会给出外勤的同志送一些肉，春夏之际还能去湖里打渔，熬着熬着就把这个难关熬过去了。
老宋就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后面，直到欧阳铮铮让他坐下他才敢坐下。
老宋把帽子脱下来放在欧阳铮铮的手上，鼻尖已经冒出热腾腾的汗水。
冷锋去食堂窗口拿了两个土豆，又拿了一点盐巴过来，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铁二蛋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刚才的食物根本不够填饱肚子的，这会儿又继续吃，一边嘟囔：“要是有点肉就好了，我这几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吃肉，梦见在大学的时候，学校总是做红烧肉，子淳也喜欢做红烧肉，醒来就更加难受了。”
欧阳铮铮垂下头：“子淳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不管是厨艺还是专业，他一向都比常人好上一倍。”
“是啊，等你这次回去吧，如果运气好，正好赶上子淳放寒假，到时候，我说什么也要你们将结婚证给领了，你们好好的。”铁二蛋嘿嘿一笑，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老宋把土豆用铁勺子挖着吃，他的牙口不好，也不能太用力，每次吃饭就跟孩子一样。
铁二蛋人粗心细，给准备了一个铁勺子随身带着，方便吃东西。
“老宋，你别光顾着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不要嫂子过来陪你？”冷锋冷冷的责问，总觉得老宋现在除了对项目以及炸药提纯感兴趣，其余的都不感兴趣。
欧阳铮铮也嘟囔：“就是啊，你瞧瞧多好的条件啊，组织对你那么好，还能给你安排随调，让你的妻子来照顾你，现在只要你点头就可以做资格审核了，你好好想想吧。”
“不用想了。”老宋嘀咕着，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铁二蛋挥挥手：“明白，阿锋，你快点去安排，尽快在这个月内将嫂子接过来，老宋一世清白，祖宗十八代也是清清白白，嫂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冷锋答应着，拿着一个土豆沾了点盐就往外面走：“得嘞，我这就去汇报，放心吧，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妥当。”
“站住站住，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那么能做主啊？我说不用想了，我一个人挺好的，她来了反而是个累赘，来了也没用，就这样吧，混吃等死也不错嘛。”老宋打了一个饱嗝，嘻嘻一笑，将随身携带的东西拿出来进行审核计算。
老宋的运算能力很强，只听见他在桌子上敲敲，数据就已经出来了，有些配比或者是比例，也只是在纸上写着别人看不懂的符号。
欧阳铮铮拍桌子：“宋爱国，你差不多就行了啊，那么多人帮你想办法，你却丝毫不在乎，真是枉顾了大家的一番苦心。”
欧阳铮铮拉着铁二蛋就走，“走吧，让这个糟老头子一个人在这里，等以后病重了我们谁都别管他。”
铁二蛋木讷的看着老宋，老宋真的很可怜，她们就这么走了，老宋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冷锋也拉着铁二蛋往外面走：“老宋，你自己想想，想通了就来找我们，我们等着你。”
老宋在原地很努力的挖着土豆吃，眼泪窸窸窣窣的落下，现如今，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食堂里的阿芬也走过来：“你这个老头就是不识好歹，大家伙都这么为你着想，你咋不领情嘛，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要是没有人来照顾，谁能放心啊，一片好意就被你糟蹋了。”
老宋慢悠悠的收拾东西，白了一眼阿芬，无声无息的往外面走。
他要做的事情，没人会理解，没人会明白。
回到车间里，里面空无一人，都被自己高压政策下打得精疲力尽，抓紧时间修了了。
老宋忍不住扪心自问，他这么做真的是错了吗？
他从考上大学那天开始，就领着国家的补贴，因此，他发誓此生就是祖国的，只要国家一声令下，指哪他打哪。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因此，他舍离自己的小家，就是为了顾全大家。
老宋站在车间的台子上，高声唱了一段越剧，让空荡荡的偌大的车间有点声音。
声音一直在回荡，老宋累得气喘吁吁，高原的气候他受不了，很多时候都觉得要过去了，却又生生的挺过来。
欧阳铮铮和铁二蛋在外面看得心酸，忍不住还是进来了。
“老宋，听我们的，把师母接过来，你的孩子也可以过来，咱们厂子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还教不了几个小孩吗？”铁二蛋坐在老宋的身边，拍拍他的光头。
老宋叹息了一声：“垂垂老矣，黄土埋身，何必徒增伤心呢，要是我走了，她受不了的话，孩子们怎么办？何苦啊……”
“世上安得两全法，国为重，家庭次之，自身再次之。”老宋站起来，再次唱出来。
老宋又说道：“看见今天咱们吃得是什么了吗，土豆，又是土豆，没有一丁点油水，如果我们这辈人肯吃苦，下一辈人甚至后面几代人就可以顿顿有肉，铁二蛋，你想吃红烧肉，将来你们娃娃顿顿都是红烧肉，咱们苦算个求，今后的岁月长河里，我大中华的炎黄子孙的日子都是甜的。”
欧阳铮铮被老宋的气势震惊：“但……”
“没有但是，我的心交给厂区，我的身体交给项目，我很荣耀，我相信，将来我的孩子得知我是为了国家，为了站起来而奋斗，也会非常荣耀。”老宋笑笑，高声大唱。
铁二蛋也站在台子上，被老宋的情绪渲染：“老宋，您说得对，我们只管做自己就好了，只要咱们的研制成功了，我们的心也是非常荣耀的。”
欧阳铮铮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回去之后，她在日记上面写道：原本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可是到了我们厂区工作人员这里，就升华到了很大很大，老宋不愿意妻子来，一则不想组织为自己开后门，二则也是不愿意妻儿看见他一日不如一日垂垂老矣的模样，三则他想着再撑一些日子。
老宋不戴帽子，不生炉子，喝糖水，就是希望能感受到人间了冷暖与酸甜苦辣。试问，厂区成千上万人，中国千千万个人，多少人是由于战争，由于贫困，由于压迫只体会到了心酸苦辣，未曾尝过甜的滋味啊。
如今，我辈能做的事，便是努力研制，效力工作，新中国强大，后辈们才能永享太平盛世。
她将日记本合上之后，看着身边熟睡的阿媛，今天还听见三嫂说起来：“欧，你说奇怪不，阿媛和大头本来不是亲兄妹，没有血缘关系的，可是两个小家伙如今放在一起养，竟然越来越像了，我的同事来找我，还说他们是双胞胎。”
“本来他们就是亲兄妹嘛，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妹又是什么。”欧阳铮铮笑答。
进来的刘阿姨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话，高兴得很：“我是发现了啊，这俩娃娃越来越像小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欧的孩子呢。”
阿媛在欧阳铮铮的身边拱了拱，仿佛很熟悉她的味道，直到确认这个味道还在身边，又沉沉睡去。
铁二蛋在半夜的时候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随便吃点赶紧休息，明天七点钟上工，我要出外勤。”
小姑娘唯唯诺诺的，铁二蛋一边说：“欧阳，这以后就是我的徒弟了，你多照顾着点，她叫李二嫚，和我的名字差不多，都有个二字。”
李二嫚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看就是大学毕业，站在角落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欧阳铮铮搂着孩子睡得正香，胡乱答应了一声又沉沉入睡。
铁二蛋给李二嫚铺了一张床：“睡吧，你刚来可能不习惯，以后就好了。”
大约凌晨十分，李二嫚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地窝子。
如今，为了方便照顾孩子，他们的地窝子已经扩建了一部分，跟三嫂他们家还特别开了一个门。
早上六点钟，大家都起来看李二嫚。
铁二蛋急得直问：“为啥哭了？我可没说你啊，以前我带小眼镜的时候，她也没哭啊，如今人家特别出息，直接当了车间主任，老宋现在还夸奖呢，你咋了？”
带新人，培养新人的能力，已经成了铁二蛋的工作之一。
李二嫚继续抽噎：“人家是南方人，来到这里根本不习惯，人家想回家。”
大家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随口安慰了两句：“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然后继续回去睡觉，李二嫚见状，哭得更加伤心了。
铁二蛋睡得正香，被哭声惊醒本来就不愉快，现如今只能大喊：“行了，别哭了，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欧阳铮铮叹了一口气，把灯点亮，走到李二嫚跟前问道：“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机械。”李二嫚一直在抹眼泪：“姐姐，我想回家可以吗，我不喜欢这里，人家想回家。”
“你来多久了？”
“今天刚到，在省城里待了半个月，省城里好，要什么有什么，还能领工资，这里不好，风沙大，人也冷漠，什么也没有，还要住在猪窝。”李二嫚抽噎着。
铁二蛋愤恨不平地翻个身，恨不得一脚把矫情造作的李二嫚给轰出去。
欧阳铮铮也非常不愉快，住在猪窝？那他们是什么？
“领了工资不干活？你当我们这里是什么？救助站吗？凭啥救你啊？就因为你可怜？可怜人多了去了，外面饿殍遍地，多少人连口吃的都没有，你拿着一个月四十多的工资，你还不干活？”欧阳铮铮冷声数落，在厂区里，最烦的就是矫情。
“你也不用跟二蛋干了，明天我们会汇报冷主任，你去跟着后勤处。”欧阳铮铮淡淡的说道。
铁二蛋也表示认可：“对啊，我们欧处刚来的时候可什么活都干过，你进厂区坐的火车就是欧老师修的，现在天寒地冻的到处都是冻土，要不然你也去建房子去。”
李二嫚哭得更加伤心了：“那我就不能在省城里继续工作吗？当时跟我说的是光宗耀祖的好工作。”
面对这么一个小祖宗，欧阳铮铮和铁二蛋的确是够头疼的。
“像我们小眼镜那样水平高又不矫情，很快能出师的小姑娘真是不多了，天知道我是有多么怀念小眼镜啊。”铁二蛋深深的叹息，关关雎是她见过最好的小女孩，勤学好问，刻苦钻研，为了小数点后面的几位数可以不睡觉的，一定要做到精准。
如今，关关雎已经是车间主任，还是特别核心的部门，就连老宋和厂区领导都对她寄予厚望。
李二嫚放声大哭，孩子们听见哭声，也跟着大哭。
三嫂刚上了夜班睡下没多久，连续被哭声吵醒，开了小门就过来破口大骂：“你家里死人了吗？嚎什么嚎？大家都很忙的，小欧出外勤从来不敢休息，铁二蛋已经三天没睡了，刘阿姨为了带两个孩子睡的都是囫囵觉，另外隔壁的老宋癌症晚期，一直强撑着，对面的老花从进了厂区就不敢熟睡，你哭什么？再哭就滚出去。”
三嫂一向是非常温柔的，很少看见她这么疾言厉色。
李二嫚被吓得不敢再放声大哭，只觉得这里的人非常不友好。
“也不用去什么后勤处了，明天开始跟着我，不是学机械的吗？跟着我，保证你没有时间哭。”三嫂冷声道：“对了，跟着我干活，每个月还有十块钱补贴，看你穿着打扮，家里条件不好吧，十块钱够做很多事了。”
李二嫚露出怯怯的笑容：“可不可以不上班，回到我家里，我也能拿补贴的。”
听见她如此奇葩的说法，屋子里的人都惊掉下巴，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女孩。
“你说呢？”三嫂疾言厉色。
果不其然，三嫂很会调教人，第二天晚上回来，李二嫚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人都大跌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