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盯着窗户外面看了很久很久,至今回忆起那段时光,他依旧是心有余悸,每一刻都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老宋说道:“其实啊,我们平时也会演练,应该遇到什么情况我们要做怎样的应对,这些都是十分熟悉的,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在考验人的心理素质啊,第一刀的完成并不理想,各方面检验都不合格,这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欧阳铮铮也跟着紧张起来,想要听老宋继续往下的说法。
老宋叹了一口气:“后来,我们临时做了一个研究,再原来的基础上加以思考,我们一共七个人,商量了一番,从技术上,从成本上,以及未来的功效上都做了考虑,最后我们决定更改操作方法,孩子啊,你知道的,我们临时更改操作方法,就相当于临时换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难上加难,风险很大。”
“这个我知道,上次咱们研制19号炸药的时候,你在责任书上签字,如果我们当时失败了,可能你现在就去放羊了。”欧阳铮铮说道,她是从高危部门出来的,对这些自然和清楚。
老宋微微点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啊,如果这个时候不做出决定,一切工作就搁置了。”
看着老宋日益稀疏的头发,他今年也就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就跟七八十岁一样。
可想而知平时都是在劳心劳力。
老宋又道:“那时候欧阳小伙就说,面对困难不能躲避,党和国家培养我们这些专业技术人员就是希望我们面对艰巨的困难要敢于担当,我们当时一致决定,和欧阳小伙子一起承担责任,不管怎样,我们七个人就是生死一线了,哪怕失败,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就决定了更欢操作方式。”
“这么严重,都以死谢罪了?”欧阳铮铮帮老宋满上酒,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老宋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激动起来:“于是,再次加工的时候,欧阳小伙子全神贯注,我们在一旁脸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帮忙关注真空泵压力的数值,然后进行记录,谁也不敢说话,害怕扰乱了他的思路,这是第一次尝试,成败在此一举,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那几个军方的领导拳头紧紧握住,我们这几个专业人员只能盯着,几个教授更是满头大汗,我就更不用说了,向来胆子小,差点就要吓得窒息,还好小伙子厉害啊,脸不红心不跳,目不转睛,眼睛里只有工作,不受外界影响。”
“那倒是,每个上场操作的人都来不及想别的,反而是一旁看的人心里更焦虑,更紧张。”欧阳铮铮劝慰。
老宋点点头:“是啊,可是我们都认为欧阳小伙子比较厉害,那一次切割,耗费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等他操作完了之后,我们进行三方面检验,产品完全合格,符合国际标准与要求,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欧阳小伙子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一个人顶住了巨大的压力,这是关于欧阳小伙子力挽狂澜的故事,这件事情我觉得应该是要记录下来的。”
“是啊,如此惊心动魄,牵一发动全身,一件产品可能导致我们整个厂区生死存亡,我也没有想到,在我们的厂区背后,还有那么多无名英雄在背后默默付出,都是我们不知道的,尽管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是谁,可是我们知道他是故事的主角就行。”
老宋笑笑:“在这个厂区工作,没有什么主角配角,全部都是为国为民的主人,这一次我也是了解到青少年才是国家的希望,所以回来之后,我会更努力的提携年轻人,就像我的老师提携欧阳一样,欧阳现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是我们每个工作的核心人才。”
欧阳铮铮指了指自己:“你说的欧阳是我吗?”
“去去去,少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你这个臭丫头现在越来越调皮了,我说的欧阳肯定是核心车间的欧阳小伙子了,叫什么……欧阳爱国吧,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不过真是了不起,还有一件事,他也是做得很好,我那个时候就彻底信服他,我把他当成是我的导师。”老宋说起欧阳爱国,那是打心眼里面佩服。
欧阳铮铮嘻嘻一笑,自己啃了桌子上的蚕豆:“能让老宋佩服的人可真是不多啊,我真想见一下你说的欧阳爱国同志。”
“那你肯定是见不到的,我们厂长都见不了他,只闻其名,不得见其人,核心人物,最好不能过多暴露于公众面前,我也是有大工程项目的时候才能见一次,我把他视如我的老师,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老宋赞不绝口。
欧阳铮铮继续问:“他还有什么故事吗,就是刻意说出来的,我们厂区也要树立先锋形象啊。”
“还有一件事情,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研究独立性很强,苏联背信弃义带走了所有的专家和资料,我们只能从零开始,完全没有可参考的工艺,也没有技术标准,只能靠我们摸索,从国际资料上得到一星半点的启示,难上加难啊,而且我们的技术要求非常复杂,有些零件设备只能依靠经验和技术尝试制作,有些零件只能收工制作,我们在高精尖的研发时,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说在加工789材料的时候……”
“什么叫做789材料?”欧阳铮铮停笔,抬起头来,很好奇的问了一句。
老宋挥挥手:“这些都不重要,都是我顺口胡编的,我们当时发现有一件产品有5毫米深度的砂眼,按照常规加工此产品,可是加工余量不足,只能报废。”
“这不是很正常吗?”欧阳铮铮笑笑,这些都不以为然:“我们那个炸药车间,连车间都报废了好几个。”
“胡闹,要是每个人都跟你这么想,还怎么干工作?会给我们国家造成多大的损失,孩子你的想法很危险啊。”老宋突然生气起来。
欧阳铮铮也意识到,老宋和那个欧阳小伙子所在的车间跟她还不一样。
老宋缓缓道来:“产品就这么一件,如果返回原厂调换的话,时间根本不允许,会耽误我们实验的正常进行,并且一来一回很容易涉密,这事情还不能拍电报,非常麻烦,大家都束手无策啊。”
“所以呢,那怎么办?”欧阳铮铮问道。
老宋佩服的目光再次闪烁:“老教授提出了采用非常规加工的方法,可以解决789号材料的砂眼问题,这个一提出来,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欧阳铮铮问:“是不同意吗?”
老宋不置喙任何一句话,继续跟欧阳铮铮说起当年的事,而欧阳铮铮将这些事情的经过都写在了内刊上,一般人并不能流传。
……
时间回到了2021年,周子淳翻看着当年留下来的痕迹,又对比看了欧阳铮铮的日记,心中越来越不是滋味。
年迈的周子淳在轮椅上捂住了胸口,一旁的学生赶紧给他吃了药。
袁子丹目光凝视,看向周子淳:“爷爷,您怎么了?要不……咱们明天再看吧,您的身体比较重要,咱们来日方长。”
面对年迈的周子淳如今这般模样,袁子丹心里特别难受,如果当时自己能早点回外婆家,帮外婆完成这个心愿。
兴许,眼前这两位老人在有生之年还能重逢见面,不至于现在天各一方。
周子淳吃了一颗药以后,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摆摆手。
“对不起,让你们这些晚辈看笑话了,真是抱歉啊,年纪大了,也应该心如止水,可是,但凡是有她的消息,我还是做不到平静,这些年欠她的太多了,我们真是一次次的擦肩而过,我没想到,在她的笔记本里,还写过我的故事,当时看内刊的时候,只有周与鸥这个名字,我没有多想,哪曾想到是她啊。”周子淳将这份材料放在手里。
袁子丹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两位老人跨世纪的感情,竟然是在纸上得到了联络。
她深爱着他,等候着他,他的心里装满了她,只是为了国家。
两个人翘首以盼,希望胜利之日团圆结婚。
两个人都隐姓埋名,却一次次的错过彼此。
袁子丹又问道:“当年的事情,外婆写对了吗?是不是说的那样?”
“八九不离十啊,我没想到她和老宋认识,当年老宋一直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也被我拒绝了,唉……”周子淳叹息道。
他接过内刊和欧阳铮铮的笔记本,继续说当年的故事:“当时啊,那个砂眼问题的确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没有时间可以调换,因为大领导要来观摩实验,所以我就说,我来加工修复。”
周子淳戴着眼镜,一边看着欧阳铮铮的笔记一边回忆当年的事情。
“领导当时害怕我没有把握,因为大家都没有把握进行修复,我却很自信,可能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的导师给了我非常肯定的眼神,于是我与几个教授一起商量,经过精心操作,终于完成了部件修复,没有造成装配任务的耽误,当时的每一个产品都是剧毒,为了国家利益,我们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而且那个时候,我们都要保证加工的都是优质品。”周子淳扶了扶眼镜,说起当年的事情,是那么缓慢,一字一句都在斟酌。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也是今年开始才接受采访,之前的内部访问,他几乎都是不说话的。
多年养成的保密习惯,以致于在说话的时候都要酝酿斟酌,担心有一句话说错,就会暴露不必要的机密。
袁子丹对当年的事情还是非常好奇,周子淳对这位孩子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袁子丹的神色与机灵,很像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欧阳铮铮。
周子淳一眼看去就知道,袁子丹是欧阳铮铮带出来的孩子,看她的时候不免又多了几分慈爱。
周子淳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疤,时而咳嗽不已,摇摇手不再说话。
“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取得胜利,我们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如果欧阳还在,她肯定也是这么认为。”周子淳看向窗外的远方,外面是茫茫的草原。
也许是经历了多年的等候,如今年迈的周子淳内心已经没有办法泛起半点涟漪,看着心爱之人的记录,只剩下惋惜。
袁子丹看着周子淳,突然问了一句,这句话显得那么突兀,却也是在场人都想要说的话,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被袁子丹问了出来。
她轻声问道,声音也是有些颤抖,有些胆怯:“那您有过不甘心吗?后悔吗?如果当时把身份展示出来,也许你们已经儿孙满堂,你们两人都不会再受到煎熬。”
周子淳看见了草原上的灯塔,黑暗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那点微不足道的光明,却是很多人为之奋斗一生的归宿。
他苍老的手布满了皱纹,甚至还能清楚的看见手臂上的斑驳,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孩子,你看见那点光了吗?小小的一盏灯,照亮了多少牧人回家的光,当年我们奋斗的事业,是亿万万中国人挺起脊梁的希望,小我与大我,是我们这些人一生都在拼搏研究的课题啊。”周子淳的声音洪亮,用一盏灯,将自己内心的希望道了出来。
袁子丹与周围的一众年轻人都屏息凝神,脑海里面如同放电影一般,细细品味周子淳的话。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如果是按照周子淳的内心来说,一次次的与心爱的人失之交臂,没能走到一起,他肯定是有不甘,有后悔。
如果是论祖国这些年的繁荣,这些年的强大来说,也许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后悔。
周子淳用洁净的手帕擦了擦眼泪,又继续说道:“由于当时的保密条例,欧阳留下来的手稿与采访稿,只是非常浅的一部分,有些也留下了一些错误,我想她肯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做到更好的保密。”
袁子丹看着灯火阑珊室内,又看看外面的风在呼啸。
也许,几十年前的风也会带来外祖母的思念,所以周子淳爷爷才会这样伤感。
“爷爷,再给我们讲讲你们当年的故事吧,我们很想知道当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袁子丹问道。
跨世纪的爱情最终抱憾而终,众人都在惋惜,为他们坚守彼此的爱情而叹息。
这样生动的爱情故事,也许真的出现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
周子淳将自己的袖子挽起来,手臂上面一阵惨白,他咳嗽了几声,恍恍惚惚的摇摇头。
刹那间,周子淳由于咳嗽太激烈,喝了一口水后摆摆手,他需要休息一下,今天的他看见了欧阳铮铮的遗物,顿时变得非常激动,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太过于激动,不利于他的身体。
一旁的学生,看上去也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对周子淳非常恭敬,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苏教授。
“欧阳老师的手上受过重伤,当年国家要加工剧毒材料,都是老师与一群高级技术工做的,那些年老师将生死置之度外,保证每一件加工的产品都是优质品,国家定制生产任务也是老师亲自盯着,在一次加工特殊产品的时候,突然断水引起了铀燃烧,老师的手臂就是被烧伤的……”苏教授解释道。
周子淳伸出手,气息有些急促,他的情绪再次变得很激动。
“在那个紧要关头,如果关闭机床逃生,组织肯定不会责怪我们,我们进车间的时候,我的老师还有一些教授博士们都会说,生命很重要,任何时候都要保护自己。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关闭机床逃生了,正在加工的产品部件肯定试药报废的啊,报废的产品会给国家利益造成巨大的损失,那我们的任务也会延期,每一分钟的时间就是生命,是国家的命脉啊。”周子淳每每说起当年的事情,内心早已经是波澜壮阔。
苏教授在一旁跟年轻的孩子们道:“老师这些年很少提起当年的事,就算是有采访,也是轻描淡写,并且跟我们说过,拒绝一切非官方的采访,害怕有些坏分子利用这些生事,所以前些年,根本不可能在媒体上看见老师,也是因为这样,两位老师也是一次次的错过。”
周子淳又继续道:“为了让产品顺利出炉,在放射性粉尘剂量超过几百倍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让身边的助手还有车间的工作人员先行车里,我和另外一个老教授坚持把产品加工完成,保证了产品质量达标,保证国家利益没有受到损失,当时,我和我的老师两个人的脚相互勾着,利用彼此的惯性要站稳,要坚持,绝对不能倒下,我们俩要是倒下了,接下来的工作是难上加难啊。”
“那后来呢?”袁子丹急切的问道。
周子淳叹了一口气:“我们俩撑着疲惫的身体完成了加工,当时筋疲力尽,穿着防护服出来的瞬间,把产品交到领导手里的时候,我们再也沉不住了,就这样倒下,醒来时,要去总厂进行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