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铮铮再次翻看这些材料，仿佛也看到了当年老秦翻看她的材料时的模样。
每个字都要看得十分认真，唯恐遗漏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件功绩。
她只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也许这就是使命的传承，老秦离开了，她就要扛起责任。
“那……您现在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业务能力要过硬，政治审核思想水平要跟得上。”欧阳铮铮现在也知道自己工作有多重要，虽然领导们要求发电报都是用密码暗号，但是一旦被人破解，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他们这两年来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冷锋摇摇头：“这个需要你来找，你来培养，我能帮你的就是，这是相关专业的相关人才，经过了第一步的政审三代，现在有二十多人，有的还在学校，有的已经来了厂区，你现在是内刊编辑的身份，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借用这个机会，也是可以找他们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人。”
欧阳铮铮认真的翻看了几页，忍不住笑了：“你们还真是用考验我的那一套去考验这群孩子们，一来就安排到后勤，警卫，修建……果然啊……想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就先遭受更大的罪。”
“没办法啊，各个部门都去待一下，也有利于思想沉淀，这是老秦的原话，你不去危险的炸药处，你怎么知道他们每天都提头工作，你不去基础建设部门，你怎么知道他们每天都要出多大的力气，不去医院，你怎么知道在我们这个厂区，每天要死伤多少，看见了这些，才能明白身上的责任。”冷锋站起身来，将老秦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有结婚，脑子里全部都是一些密码密电，铁血手腕之下，才有了他们处的成就。
他们的部门才深得整个厂区乃至全国的信任，不得不说，老秦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
欧阳铮铮想了想：“这些人我都要一个一个的去考察，只是凭借这些纸上的数据可能还是不够。”
“对，不着急，过两三个月再考核一下，你可知道，当年和你一起进入老秦部门的有四个人，最后只有你坚持下来了，也只有你能对自己的工作守口如瓶。”冷锋把事情交代完，又把材料收起来，一切都是公事公办。
“你可以来我这里调阅资料，但是不能带出大楼，这是规矩。”冷锋连忙解释。
欧阳铮铮已经来这里一年多，这些规矩还是知道的。
欧阳铮铮看了一眼时间：“我今天晚上值班，这段时间可能我会经常过来要这些人员的信息，这对我们部门来说很重要。”
“是的，首长那边已经有了严格的指示，接下来我们会经常出外勤，必须要懂业务的可靠人跟着。”冷锋也道，这是关于整个厂区的部署。
将欧阳送走之后，冷锋又翻看了一遍关于整个厂区的人事，又找属下商议，进入了最新议论的忙碌。
厂区的日子确实是非常苦，大家能做的只是将自己手里的工作干好。
欧阳铮铮直接根据时间去上夜班，整个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只有她。
她能监视到外面办公大厅三个人的举动，那些都是新来的一般发报员。
里面的核心发报点，只有老秦最信任的四个人可以进来。
站在发报机跟前，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跟前的所有机器都是她一个人在管。
她现在已经习惯于忙乱的时候看向后面，那是以前老秦的位置。
总以为小老太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盯着她，然后给她指导：“小欧，专心一点，注意电波，注意辨别。”
“小欧，你不知道你做错了吗？怎么可以用这个方式甄别，浪费多少时间。”
“小欧，做事要带脑子，这个时间段的波频是不是有特殊意思，需不需要上报？”
……
可是这一次往回看，却再也没有看见老秦了，那个严肃认真的老太太。
她的授业恩师，也是她最崇拜的人，后来，欧阳铮铮才知道，这个秦老太太是电讯专家，是他们课本上的大人物，一般人可接触不了。
欧阳铮铮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一边戴着耳机监听电波，一边看着外面的那些年轻人。
也不知道，他们是受了多少考验才能进来的，而接下来，她也会有老秦留下来的特别严厉的方式去考核新人。
虽然中间会比较坎坷，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次日早晨，欧阳铮铮刚刚下班，从邮电所出来，就看见冷锋如沐春风的笑着，在门外等着她。
“冷主任，你来这么早做什么？要办理什么业务吗？”欧阳铮铮揉揉惺忪的睡眼。
一夜的工作没有让她更累，反而更加精神了，有时候接到不一样的电波，还让她愈发振奋。
通过分析之后也知道是意外，所以只是记录在案。
直到有人来换班，她才交代了一下换班，要不然过了一定的时间，她就不能出来了。
他们通讯处的上班时间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必须比别人要早一个小时。
冷锋拉住她就走：“我有急事找你，那股味道，我好像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闻到。”
“是吗？说真的，我这两天上班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好像在邮电所没有这样的味道。”欧阳铮铮一边走一边说。
她出门的时候也戴上了眼镜，脖子上挂着一个像模像样但是没有用的破相机，斜挎着一个军绿色，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包。
这么一装扮，可就更像是内刊的记者或者是编辑了。
他们俩走得很快，必须要在大家伙进会场之前赶到，查勘现场的情况。
会场里面冷冰冰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来来回回检查了四五遍，这才放心的在门外等着。
这一次，来厂区的是爆炸的二厂区的新人，这些面孔有些还没有褪下稚气，看上去也就十七八九岁的年龄。
冷锋一个一个的检查了之后才将人带进指定的位置。
小家伙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严格，战战兢兢的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一会儿，领导们都进来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念着每一次动员大会都相同的稿子。
冷锋递给欧阳铮铮一个眼神，他们可以确定，那股奇怪的味道又出现了。
明明每一个缓解都查看得那么严格，可是这些味道该有的还是有。
冷锋有些不安，双眉紧紧蹙在一起，语气也不太好。
他坐在台上，厂区的领导也坐在台上。
他突然问领导：“您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
领导的脸一红，生气地瞪着冷锋。
冷锋知道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不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会议结束之后，他们也在等，这股味道却奇怪的消失了。
欧阳铮铮凝眸：“我刚才问了一下身边的小姑娘，他们也说闻到一股味道，但问身边的人，可是大家都摇头。”
冷锋蹲在地上，拿出一根烟，很自然的点燃：“这就奇怪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味道弄清楚不可。”
欧阳铮铮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然后借故离开。
猛然之间，她赶紧回来，红着脸对冷锋道：“冷主任，那个味道的事情到此为止吧，我们的方向错了，之前是我们草木皆兵了，不好意思啊。”
冷锋就更奇怪了，追着她问：“欧阳，你发现了什么对不对？你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这个……这个味道一般人都能闻到，包括你这两天问了领导。领导不是用眼神杀伤你了吗？所以，别再追寻了，这个味道无害就行。”欧阳铮铮赶紧找借口离开。
可是冷锋是查不到绝不罢休的主儿，现在根本无法置之不理。
“哎哟，冷主任，都跟你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再纠结了，有这个时间咱们还是要努力干工作，我真的挺忙的。”欧阳铮铮非一般的跑开。
而这股味道的谜团，就好像一个疙瘩一般在冷锋的心里结下了梁子。
欧阳铮铮跑回东伯利亚的家里，现在她已经住到了老秦的地窝子，她和铁二蛋一个人一间宿舍。
铁二蛋说拒绝和任何人一个宿舍，现在是特殊时期，她怕自己晚上做梦管不住自己，会说一些关于专业的梦话。
欧阳铮铮同样有这个顾虑，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还是将宿舍分开，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但是白天，铁二蛋只要看见欧阳铮铮的宿舍有人，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
“你怎么才回来啊，锅里给你留着吃的，你吃了东西再休息，我这几天要出个外勤，特别重要的事情。”铁二蛋一边交代一边给欧阳铮铮弄吃的。
欧阳铮铮躺在床上：“我下午还有一个访问，做一个材料上交，好困啊，差点就被冷锋那臭小子给拦住了。”
“你们俩最近可有意思得很啊，非追着味道的事情，弄得大家都特别尴尬。”铁二蛋收拾了一下出门的时候说道。
欧阳铮铮吐吐舌头，俏皮的道：“额……这个……确实是很尴尬，我保证以后不问了，谢谢，再见！”
“好好干啊，小姑娘，你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的。”铁二蛋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欧阳铮铮随便扒拉了几口，差点被噎住，又赶紧找水喝，一阵折腾下来，才把饭吃完。
她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才迅速地从地窝子出来，冷锋正在不远处，吓得她不得不绕道走。
冷锋轴起来可真是太轴了，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这事儿……真是不应该啊。
欧阳铮铮不得不选择回避，要不然……她欧阳铮铮现在大小也是个干部，也是要脸的。
欧阳铮铮去找到了老宋，老宋成为了她第一个要记录的人。
老宋上下打量了一番欧阳铮铮，对自己的学生非常满意：“欧阳丫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当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优秀的职工，果然不出我所料，看吧，现在一定是在最核心的部门了对吧？”
“是的，我现在是内刊的编辑，也是我们内部资料的整理员，所以，我选择第一个先采访您。”欧阳铮铮不好意思的笑笑，被自己的老师表扬，特别是被老宋表扬，心里还是挺美的。
老宋整理了一下衣服：“嗯……不能拍照，涉密的东西不会跟你说，其余的事情你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当然，我了解。”欧阳铮铮道，然后看了一眼老宋，终于开始了自己的采访记录。
“你也知道我们加工的材料比砒霜还要毒，能留下我的只言片语，我已经很高兴了，孩子啊，我怕将来我光荣了，家里人找不到我的任何声音，不知道我到底是做什么的。”老宋突然道，有时候，不被家里人理解，他们也会感觉到非常痛苦。
欧阳铮铮问：“那，加工有毒材料之前，你们会做什么防护？”
“防护工作比我们之前搞炸药的时候防护工作更加反锁，一定一定要按照规定穿戴好防护工作服，更换好白色纯棉衬衣衬裤，纯棉绒衣绒裤，纯棉工作服，白大褂。”老宋笑笑，开始比划。
他看了一眼欧阳铮铮之后又道：“孩子，像你这个眼镜肯定是不能戴的，我们需要戴水晶眼镜，医用帽，两三层口罩，防护棉袜，防护长靴，香蕉皮围裙，三层手套，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啊。”
“可是我记得我们在炸药车间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戴，经常就这样去进行操作了。”欧阳铮铮反问。
想用玩笑的方式指责老宋，老宋却变得异常严肃：“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加工的材料比砒霜还要毒，国家特别保护我们这些科研人员，一层一层都要穿戴好。”
“那……重工段属于核心部门，一般人都不能进去，里面都有什么人呢？”欧阳铮铮又问。
老宋继续回答：“工艺员、检察院、剂量检测员，跟我们指之前炸药车间差不多。”
欧阳铮铮看了一眼，又说道：“那，说说您和大家加工遇到的事情吧，就是一些可以说的，不影响的。”
老宋也不太好掌握这个分寸，她知道欧阳铮铮想记录，是要表达他们工作千难万险，却又不想涉密。
老宋思前想后了一番缓缓的道：“行吧，就跟你讲一讲故事吧，就当是个故事听一听，也只能当成故事。”
他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小酒，这段时间没有重大的事，他是可以喝点酒解乏的。
欧阳铮铮给拿了一些蚕豆头当成是下酒菜，一边说道：“这可是老秦留下来的，老秦平时对吃的东西也非常挑剔。”
老宋视若珍宝：“那我可得尝尝，我可是很久没有尝到其他东西的味道了，这里啥都缺，有点盐炒的豆子，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啊。”
他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透过笑容，赶紧咬了一口，差点没把牙给崩了。
老宋又将蚕豆放在桌子上：“不行不行，我这牙口不好，还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吃，别因为贪图这点吃的，我的牙都没了。”
“那你可以给我讲故事了。”欧阳铮铮拿出纸笔。
老宋又抿了一口酒：“我记得我有一个同事叫做欧阳，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反正也叫做欧阳，是个男生，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可是啊，就是邋遢，平时总是在实验室里，是我们核心部门的核心人物，核心到什么地步了，一般人都不认识他，都不知道他。”
“这么神秘呢，我倒是听说过，在这个厂区有一个非常核心的部门，需要过五关才能进去，飞不出一只苍蝇。”欧阳铮铮也道。
老宋神秘一笑：“当然，我们讲的是故事，也许这个人就是我根据你胡诌的，要知道，你以前可是被当成男人干了一阵子苦力活。”
“行行行，您继续。”欧阳铮铮笑笑，就知道老宋会抓住她那段过往不放。
老宋又继续道：“那是刚刚开春的时候，我们做好了防护工作，然后就看见库房里面推出了核心关键的实验部件，那是一种微量元素，毒性很大，要求精确性很高，屡屡创造了我们国家的第一次，也是非常重要的产品，经过测量、计算之后，欧阳小伙子紧张小心的将产品装进机床加工。”
“那个东西很重要吗？比我们之前的试验品还要重要吗？”欧阳铮铮问。
老宋点头：“能代替铀的部件，你说厉害不？初春的天气，实验室里面那么寒冷，可是欧阳小伙子的鼻尖冒了汗，你可知道，责任有多么重大吗？我们全厂子几千号人拼搏了两年多，就是这一个玩意儿啊，别的兄弟厂子也是竭尽全力的帮助研究，稍微不留神，加工不小心，那么心血白费。”
欧阳铮铮当然知道，老宋每次都会骂他们，也会说多少人多少天的时间都是为了那些个产品。
老宋砸了一口酒，心里也跟着悬起来：“我们大家都非常激动紧张，真不是吹牛的，我那个瞬间就感觉到什么叫做空气凝固，欧阳小伙也知道那是生命中重大考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那他经受住考验了吗？”欧阳铮铮又问。
“机床就开始轰隆轰隆的转动，排风口的也在高速运转，冷却水一直都在冲击，具有历史意义的铀部件加工第一刀就要开始了，我们在一侧的就六七个人吧，专业技术人员，军方的高层，那个情况下，就连二蛋都没有资格去，这个时候，领导突然来了一句，每一刀都要对人民负责。”老宋说得激动。
欧阳铮铮也道：“是啊，领导的话简直就是振聋发聩。”
“欧阳小伙子都准备要下刀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唉……虽然知道领导是好心，可是对操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重重压力啊，我们的压力都大，一旁的几位教授手都抖了，也不看额能临阵换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耗资数亿，全国之力啊，丫头啊，你想想，这怼人来说是多大的考验。”老宋回想起来，那双眼睛都噙着泪。
欧阳铮铮也是第一次了解到核心单位的核心部门还有这么一件事。
老宋擦了一把眼泪，喝了一口酒又继续说：“别说欧阳小伙，我那时候都感觉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差点没背过去，这个时候，是真的不行啊，但是我不能说，只能强撑着。”
“那……最后怎么样呢？”欧阳铮铮问道：“那个跟我同姓的小伙子，最后成功了吗？如果失败了，是不是要受处分？我们这个厂区是不是就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