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宇要给谢副做手术,人手不够,护士只能跑去秀秀的手术室叫人,唯一能腾出手的只有葛努文。
葛努文走后,李天成一边忙着给秀秀做手术一边向乔雨倩问起谢副的情况,乔雨倩回答:“休克,腹腔大出血,出血原因未明。”
叶红听到这话,心中一滞,李天成喝令她:“吸血!”
叶红只能收起复杂的情绪,继续吸秀秀腹腔的血水。
隔壁的手术室,葛努文在给谢华做了麻醉后一改往日的沉默,双眼湿红,喃喃自语:“当医生这么多年,这样的大出血没有一次能救回来。他怎么能忍得住?还上手术台帮忙。正常人早就痛得站不起来了。”
没人知道谢华在倒下前是靠着多惊人的控制力才不动声色地忙前忙后。
周悦心里万分自责,她怎么就没发现谢副腹腔的伤势?
突然,仪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谢华已进入休克状态,BP只有50/30,必须立即手术。
廖宇保持着沉稳:“23号刀!”
周悦给他递过手术刀,廖宇接过后沿着腹部正中线从剑突下2公分到肚脐下2公分,向右绕脐切开。一大股血涌了出来,廖宇打开腹腔寻找出血点。
廖宇:“大血管钳,我先阻断脾动静脉,再检查有无其它部位出血。”
周悦为他递上大血管钳,廖宇一接过就干脆利落地钳住脾动静脉。
谢华的血压降得太快,必须立即输血,护士王晓聪急忙把两袋血接上。周悦换了一块又一块纱布进行吸取血水,目光所及之处满是鲜红,刚经历了一场恐慌地震和超负荷手术的她现在心情极度复杂,满目的血让她难以冷静。
“我……不……”她浑身微微颤抖着,拼尽全力也难以冷静下来。
廖宇提醒她:“周悦,你冷静一点。”
周悦声音哽咽:“血怎么都止不住。”
廖宇检查完肝脏,发现无损伤后又继续检查,“不好,是腹主动脉瘤破了。”
周悦浑身沾满了血,还在努力地抽取纱布止血,已经到了崩溃边沿的她,手颤抖不止,却仍旧努力地压着纱布,但血还是不停地流,葛努文赶紧戴上手套,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帮忙一起用纱布止血。
隔壁房间,李天成已经为秀秀完成了手术,手术非常成功,生命数值稳定。
李天成放下手里的工具,“雨倩,红姐,这里交给你们处理,我去帮廖医生!”
情况危急,人手又不够,乔雨倩和叶红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却还在努力忙着手上的活儿,不让手术受一丝一毫的影响。
当李天成冲进谢华的手术室,看到地上堆着一大堆纱布,所有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心中一紧。
“怎么样了?”李天成问廖宇。
向来沉稳的廖宇也心慌意乱起来,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他回答李天成:“腹主动脉瘤破裂,血没办法止。”
这种情况,根本没有救活的先例。
突然,仪器上心跳血压都归于0,葛努文喃喃地:“心跳停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嘴像被电击了一下,麻,胀,仿佛血和泪都憋到了嗓子眼。
“快,epinephrine 1 mg push 继续输血!我来直接按压心脏!”李天成掀开无菌布,给谢华做心脏按压。
周悦大声地呼喊谢华:“谢副!你一定要撑下去!”
所有人都和葛努文有着同样的感受,仿佛有一腔血和泪积压在嗓子眼。
突然,生命检测器发出刺耳的长鸣,众人错愕地看向仪器,眼里充满了惊恐,生命检测器却冷漠地显示出一串冰冷的数据:
心跳0,血压0。
世界像定格在了这一刻,所有人都站定了,怔怔地回不过神,只有周悦不甘心地发疯地压住伤口,祈求还能再做一丝努力,来换取一丝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天成哽咽着劝周悦:“放手吧,周悦。”
李天成去拉周悦的手,周悦却挣脱,继续按压,她说:“我们是医生,我们可以救他,我要是放手了,他会死的!我们救过那么多人,还救不了一个自己人吗?我们一定能把谢副救回来。”
李天成抱住周悦,不让她继续做没用的努力,那只会更煎熬她的内心,让她更魔怔。
“周悦!你是第一天当医生吗?”李天成喝道。
嘴上呵斥,心里却很疼,为她,也为谢副,也为天下所有医生看淡生死的一生。
葛努文无力地:“廖医生,宣吧。”
患者死亡,就必须做死亡宣布,这是医生的职责。周悦浑身发抖,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愿意宣布谢华的死亡情况,可是,事已至此,谁都回天乏术。
廖宇又何尝甘心接受这个结果?是啊,救过那么多人,就不能救活一个自己人吗?他几乎拼尽了力气,声音哽咽地宣布:“死者谢华,死亡时间,早上9:45!”
话音一落,向来冷静沉稳的廖宇无力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谢华作为第一批援扎的医护人员,在这片土地贡献了他的一切,他的兜里永远有几颗为孩子准备的糖。在谣言发生以前,村里的孩子最喜欢和他亲近。
按规定,谢华该回国了,他说过,要回去为女儿过十八岁生日。他已经错过女儿的生日两次了,如果这次行程顺利,一定能在女儿十八岁那天,让她吃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再给她煎两个鸡蛋,她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
对不起,爸爸永远都不能再参与你的生日了,你的往后余生也不能参与,但我的爱永远与你同在。这两年,我也曾在孩子们的脸上看到你儿时的娇憨模样,也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你曾说过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话,就连他们哭鼻子的样子也像极了你小时候……
生命有止境,但爱没有。
谢华的老伙计老白听闻噩耗,哭得像个孩子,缓过劲儿来后一遍遍地责怪自己。如果他答应作证小广告一事是有人故意设计,是不是谢华就不会去村子里了?不去村子就不会把秀秀带到医院,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所有人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以至于忘了,是突发的地震导致了这一切。
老白一边哭一边掏出个盘得油光锃亮的手机,他要把照片拷给霍祥。
“我豁出去了,不管什么时候叫我作证,我都去!就算有人要整死我,我也认了!”
霍祥拿到照片,一时间也没有头绪,但他发誓要为谢华找回清白。
其他医生也都义愤填膺,唯有葛努文迟疑着说:“是不是……不要把事情闹大比较好?既然都能证明谢副是清白的了,就不必……再深究了吧?”
王晓聪抢话道:“如果这件事就这样过了,指不定以后谁倒霉。今天不为别人说话,明天就没有人会为你说话。”
虚弱的周悦,走出来说道:“在没有经过监护人同意就把秀秀带回来,这事我也有责任。谢副……我刚拜了谢副做师父,他不在了,责任我来担。”
廖宇不同意,道:“周悦,别逞强,这不是你担得起的责任。”
周悦并没有逞强,她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与这件事有责任,而且,她特别想弄清楚这件事,她不能让谢副,她的师父不明不白地离开。
谢华的离开,对霍祥的打击也非常大,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华连生。
正如谢华所说的那样,霍祥确实为了一个紧急电话,把手术交给了连续工作了好几天的华连生,导致华连生在抢救手术中突发心脏病,把命丢在了非洲。
那个电话是从国内打来的,准确地说是老家镇上的人跑到县城打来的,一开口就是:“祥子,你爸妈没了。”
听到这句话,霍祥脑袋轰然作响,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护士在跟华连生说:“华医生,您都连轴转了好多天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赶紧!”华连生折身进入了手术室。
疟疾大爆发,一个又一个病人陆陆续续送到医院,医生根本不够用。
生活就是这么戏剧,霍祥当时脑袋嗡嗡作响,像有一个雷在他脑袋里炸开,等后来回想起来,才想起护士在说什么。
父亲的死,无法让霍祥的心里掀起一丝涟漪,但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的母亲是他心头的痛。
霍祥是肚子,按道理来说应该回去奔丧,镇上有个规矩,父母去世得有儿女送终才体面,霍祥这个独子不在,没人敢给他爸妈火花,出殡那天,霍祥只能朝着中国的方向磕三个响头,算是送他们最后一程。
霍祥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他的父亲。
霍祥的父亲对他来说是人生的污点,他宁可自己是孤儿,也不愿意是父亲的孩子。
霍祥的父亲年轻时面相好,又会撩拨人,涉世未深的母亲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结婚后才发现他是个坑蒙拐骗调戏妇女的主。霍祥的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就跟他的父亲离婚了,独自拉扯他长大。从小霍祥的母亲就教育他,千万不要学父亲,要做一个好人。他也算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成了一名医生,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父亲却又回来缠上了母亲。没别的原因,无非是年纪大了,玩不动了,也不想再漂泊了,就想找个安身养老的地方颐养天年。
毕竟是亲生父亲,霍祥让母亲每个月给他一点生活费,让他在镇上有个住处,没想到这个人死性不改,经常喝酒闹事,总有人找到霍祥的母亲要求赔偿。
另外,霍祥把父亲的死吞进肚子里,闭口不谈,还因为一个很重很重的污点——父亲的死,是因为喝多了调戏路过的年轻姑娘,被人家男朋友推进河里淹死的。
这种人死不足惜,可是,此事涉及命案,男孩被刑拘,受害者家属上门讨要说法,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霍祥的母亲一急一气,犯了脑溢血,抢救无效,也去世了。
如果回国奔丧,就要把这些事公诸天下,他不想让妈妈的死为此蒙羞,也不想自己被人耻笑,所以他选择闭口不谈,也任由谢华误会。
霍祥永远失去了向谢华解释的机会,心里很自责。
他说:“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面子,什么最不重要?也是面子!今天,我突然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大家,不想再因为愚蠢的面子再造成什么误会!而且,谢华的清白,我会给他讨回来,这是我欠他的!”
地震过后,一切又慢慢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在寻找信号给家里人报平安,站在冷风里的霍祥显得特别孤独,他已经没有机会说一声:“妈,我没事。”
空中响起口琴的声音,悲凉,是躺在绳床里的李天成吹奏出的。
要说孤独,应该也可以算上他一个吧。
有人说,爱漂泊的人是因为心里没有家,李天成的家早已不在了,妈妈不在人世,爸爸有了自己的家,同母异父的弟弟比他小了十六岁,只在照片里见过李天成,彼此都没什么印象,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
闲下来,医护们把谢华留下的一瓶红星二锅头拿出来分着喝,算是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感受与他同在的感觉。
李天成把自己蜷缩在绳床上,继续吹着悲伤的口琴。当周悦递给他一杯酒时,他拒绝了,说:“除了应酬和高兴,我不喜欢跟人喝酒,今天没有应酬也不高兴,所以我不喝。”
周悦已经喝得有些醉了,她酒量不好,红星二锅头又很烈,带着醉意说:“这是谢副最喜欢的红星二锅头,你不喝,我喝。”说着,往空中举杯,“敬谢副。”
一个吹口琴,一个继续喝酒,各顾各的,却又相得益彰。
周悦昏昏沉沉地坐在绳床旁边,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喝,你有秘密,太孤独的人都有秘密,你怕喝多了泄密。”
李天成放下口琴,从绳床上跳下来坐到周悦身边,陪她说醉话。
周悦自顾自一般地说:“怕秘密被揭露以后特别没面子,对吧?你看你看,不说话就是承认!面子,是最没用的东西!杂念太多做不……做不好医生!我……我也有秘密。我是嫁不出去的女博士。”
这算什么秘密?
周悦又:“谢副就没有秘密,活得坦坦荡荡,他敢一往无前。他心里没鬼,所以敢去捉鬼。我得留下来捉鬼,你也得留下来,捉心里的鬼,这里的鬼……”
说着说着就开始说胡话了,李天成无奈地拿过周悦手里的杯子,提醒她:“你不能再喝了。”
周悦昏沉沉地说:“我连谢副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但我也要面子啊,我心里有鬼,咱俩……是不是都得捉捉心里的鬼,要不我帮你抓,你帮我……抓?”
周悦的两只手已经摸到了李天成的胸膛上,李天成只能顺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哄着:“该回去休息了。”
周悦还真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李天成拿她这股可爱劲儿没办法,小心地弯身,把她扛在背上,把她背了回去。
谢华的哀悼会,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来了,秀秀一直把谢华的死归结在自己身上,痛心地在两母女面前忏悔,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事已至此,又能怪谁呢?更何况,是天灾不让人的日子好过,纠结那些已是无用。谢华的女儿贝贝把一个布娃娃送给了秀秀。
“祝你早日康复”,她说。
谢华的妻子把一本沉甸甸的日记交给了霍祥,那就是被谢华引以为豪,坚称将来要出版面世的《谢华援扎日记》。
霍祥从手机里翻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谢华的妻子。
“岛上终于恢复了信号,终于让家里人把这个给我拍照发过来了。三年前刚果抗击疟疾的成果论文,发表的时候已经加上了华连生和全体队员的名字。我本来像等拿到这个证据再向谢华解释的,可惜……他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了。”
他过分的稳妥,留下的却是终生的遗憾。
追悼会结束后,霍祥在国内医院的刘院长在一阵寒暄后,慎重地告诉霍祥,鉴于批援外队员在札尔岛遇到的特殊情况,为了防止有新的意外发生,也担心队员们会产生心理创伤,有部分院领导提议,先把大家撤回去,请别的医院的援外医疗队来接任。
刘院长也很担心,尤其担心霍祥,已经是第二次失去队友了,谁都能看出他心里压抑。
谈到最后,刘院长语重心长地说:“残忍地说一句,你就不担心你的这批队员产生和你一样的创伤后遗症吗?”
霍祥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