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云听到赵副导演喊她,表示自己准备好了,于是站在了指定位置。
徐烨本来没太多的精神,可突然他多年来作为导演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放松的腰逐渐挺直,一双老练的眼睛紧紧盯着陆青云的一举一动。
此时其他人也发现不对劲了。
明明陆青云只是简单往那边一站,可是他们现在却感觉,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陆青云,而是一个孤寂的、破碎的,浮萍般无处可去的孤魂。
陆青云仅仅调整了姿态,就改变了自身的整体气场。
工作人员照旧上前念出台词:“姑娘……你可还好?”
非常低的一声轻笑响起,像一缕难以捉摸的轻烟,瞬间就随风散了,仿佛产生了幻听,叫人不确定。
陆青云笔直站着,身形没有一丝一毫地颤抖,稳稳转过了脸。
在场的所有人倒吸一口气。
就连对戏的工作人员都愣住了,声音变得很轻,生怕刺激到眼前人似的:“姑娘,行凶的人似乎都已经走了,你不用害怕。”
如果他稍微懂一点就知道,自己这是被带着入戏了。
陆青云的脸上泪水滚落,似珍珠般晶莹,她那双秋水一般澄澈的眸子里,是完全与年龄不符的老成,裹挟着绝望、释然、嘲讽、无助等多种情绪。
明明一句台词都还没说,就能让人感受到她身上厚重如枷锁似的故事感,重重叠叠,压得令人喘不过气。
“真的,走了吗?”陆青云的声音似诉似叹,尾音徐徐,拨动着观者的心弦。
她到底是在演戏撒谎,还是在确认仇人是否已经死亡?亦或者是在叩问自身?
报仇了仇恨就能散去吗?能抵消她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吗?
一个弑父杀母的不孝女,在这个世道何处又能栖身?
初看之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会成为观众回忆之时心神俱震的要点,面试的副导和制片人都难掩动容,下一幕却让他们更为惊讶。
陆青云看向眼前的人,眼眸流转的瞬间,嘴角刹那的上扬和眉眼细微的逼得弄,是不加掩饰的得意,展露了她此时应有的畅快。
但也只不过刹那,几乎不可捕捉,此刻她看着就是一个绝望的弱女子。
编剧拍桌而起:“姜鹤!我写的姜鹤啊!我做梦就是这样的!”
她的姜鹤杀伐果决,但并不代表洒脱,时代的悲哀对一个人来说是不可脱卸的精神枷锁,弑父杀母的痛苦将会伴随姜鹤的一身,直至她死去。
可也正是姜鹤那超越时代和礼教的叛逆,为她的人生注入了生机,这大仇得报的时刻,她怎能不开心?
人就是这么拧巴复杂。
工作人员这才想起来喊卡,他刚刚看太入迷了,居然忘了!
蒋璐不可置信地看向陆青云:“你偷偷报班了?”
陆青云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纸巾擦拭眼泪,什么复杂心绪都悄然褪去,她又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这对陆青云来说没什么技巧,上辈子的娘家没对她提供过什么有用的帮助就算了,拖后腿那真的是首屈一指。
明明随着陆青云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也随之水涨船高,京中权贵人家看在陆青云的面子上给足了脸面。
可陆父陆母甚至陆老太君都不这么觉得,认为这都是自己应得的,是小女儿有幸入宫侍奉先帝生下当今圣上,才有了今日,跟陆青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反观陆青云,捡了便宜不说,竟敢仗着太后眷顾从而牝鸡司晨!
他们天天不厌其烦地参陆青云,想让她离开宫中,回侯府去,还总往陆青云婆家跑,希望婆母好好管束陆青云。
甚至借由宴会之名,想要下药,毁了陆青云的清白,让侯府休妻,最后求陛下赐一尺白绫或一杯毒酒,了结了这有违祖训,狼子野心的不孝女。
那是陆青云的父母,事情再大那也有孝道压着,陆青云如果要动,就要背负永世骂名。
这么闹腾,究其原因还是他们觉得皇帝渐渐长大,就不需要陆青云了。
以前家道中落,除了陆青云无人可靠,太后病急乱投医才让陆青云逐渐做大,他们觉得陆青云到底是外嫁女,恐有二心。
朝臣也仍由陆家闹,因为皇帝太依靠这个姨母了,而之前他们装聋作哑,现在也不敢直言那些政令皆出自陆青云,否则让他们的脸往哪搁?
陆青云长舒一口气,揉揉太阳穴缓和情绪,这件事到最后,竟然是季容,季丞相解决的。
对方找了不少陆家卖官鬻爵、欺男霸女、贪污受贿、僭越礼制的证据,联合几个同派系的大臣,越过陆青云和太后直接告到了小皇帝面前,彻底清算了陆家。
主家抄家问斩,旁系流放岭南。
这已经是看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子上,商议后的结果了,太后直接怒急攻心,病倒在朝堂之上。
唯独陆青云,她是外嫁女,怎么也数落不到她头上,最后还要让她照顾太后,帮太后聆听朝政、传达懿旨,仍旧留了下来。
有人对此不满,可也觉得这一举动斩除了陆青云最大的助力,解决了外戚之患,还是比较满意这个结果的。
殊不知,这是铲除了陆青云所有的后顾之忧。
每每思及此处,陆青云的心情都有些复杂,是报复还是送礼,叫人不敢深思。
“陆青云,你为什么选择稳当当站着哭,不觉得这样不够可怜吗?很容易引起怀疑。”徐烨突然开口,将陆青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是啊,”王副导演也好奇,“之前很多演员也选择哭,都肝肠寸断,后怕不已,脆弱不堪,惹人怜惜。”
就算是蒋璐的表演,也没有走出这个思维定式,哪怕展现出了姜鹤武艺超绝的一面,却依旧选择表现出害怕,瑟瑟发抖。
“难道我刚刚不脆弱吗?”陆青云反问,没有直接回答。
在场人愣住,他们现在好几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红,刚刚完全被带入了,对姜鹤的绝望悲愤感同身受。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需要刻意伪装吗?道不同不相为谋,事后跑了就是,有本事来抓,”陆青云说出自己的分析,“萧承元是太子,举国之力培养的下一任国君,他心怀人善,但绝非一叶障目之人。”
陆青云做过上位者,也教导过帝王,她站在更高的角度来诠释这一段剧情。
“难道就因为看见了、觉得可怜,就要耽误行程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回天都?他是太子,皇权威严之下,保他平安,无论多少牺牲都是值得的。”
“姜鹤死里逃生,在高人手下做了那么久的药人,何等折磨,却还能凭一己之力,转拜对方为师,学来一身本领,没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和毒辣的眼光,也是做不到的。”
陆青云无疑是在说,姜鹤的伪装不过无畏无惧下的表面功夫,萧承元的同情也是洞悉真相后的权衡利弊。
什么少年少女之间的互帮互助,不过是各有思量的心照不宣。
蒋璐反驳:“这不过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推测,萧承元本性单纯,遭遇了这次的意外变故才有所成长,终成一代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