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服过药后便直接睡下了。叶持繁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望着他还略显孩子气的眉眼,心里一阵没来由的疼。十六岁,自己在这般年纪时亦是初入江湖,每一次挥剑,所见的再不是木桩上的深邃的剑痕,而是刺目惹眼的血。
江湖,是一条森森白骨筑成的路,涓涓鲜血汇成的河。
“流景公子究竟是如何落下这病根的,帝姬可否说与在下?”云清辞坐在厨间,细心配好每天须用的药材,极稳的手指准确掌握着分量。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远,他的话带起些许微弱的回音。
叶持繁浅叹一记,叹惋道:“数年前曾与剑客墨台延龄比试,最后虽是险胜,却也被他伤了经络与元神。”
少年挑眉:“墨台?那可是南疆恩之国的国姓。”
绯衣女子一怔,这点她倒从未想过。
“那时流景年纪还轻吧,可也真下得去手。”少年略略摇头。江湖人行事是从不考虑什么年纪的,“这方子若能见效,七日后咯血症状可止。”
“在下替师弟谢过云医仙。”
“他的病还须再观察一段时日,叶帝姬不必急着道谢。”少年配好了几日的用量,收拾净刚刚用来煎过药的炉台,放下挽着的袖,又自后厨沏了杯热茶端给叶持繁。那身青衣颜色极淡,恰是衬了他略显瘦削的身骨。一双凤眸里却是含着流转不息的光华。
叶持繁动了动唇,本想说“叫我持繁就可以了”,却听他续道:“我回来时恰巧遇见一位正要下山的粉衣姑娘,叶帝姬可认得她?”凡是从浣青山顶下山去的人,大多数都到过这间木屋,云清辞暗忖,许是晚镜的病人也说不定。
“那位是陆冰环,山下旧墨城陆家的千金。”叶持繁把情况大致重复了一遍,“晚镜姑娘既已应允,我便自作主张让冰环暂居于此了,多有冒昧。”
“帝姬无须在意,病人在这里长住亦是常有之事。”
叶持繁点点头,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良久,才想起周醉白临死前托付给自己的事,连忙道:“云医仙,在下可否见见尊师?”
“唤我清辞便是,”少年负手站在窗前,微喟,“师父多年未归,说来惭愧,连我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帝姬有什么事便跟我说罢。”
“也没什么,城中铸剑坊的坊主周醉白临死前曾托我……”
“周夫人死了?”少年猛然转过身来,眼底一抹削不弱的惊诧。叶持繁点了点头,应道:“节哀顺变。清辞与她相熟么?”
少年自窗边回过身来,叶持繁逆光看去,宛如满世界阳光在他身后翻涌不息。“师父曾救过她,我跟着见过罢了。周夫人苦命,我本以为事情了结了她便能有个好日子过,不成想还是死了。”
“苦命?”绯衣女子微微错愕,“一个夜间掠夺婴儿、用无辜孩子的血来铸剑的人……”
“她只想报仇。”眸中敛去了光辉,云清辞垂了眼帘,“报她孩子被人活生生按在井里淹死的仇。”
叶持繁纤眉一蹙,口吻严肃道:“还有这等事?可这仇……不是该找害她孩子的人去报么?”
“害死她孩子的是穆靖王妃,她一介布衣女子,何来报仇之能。”少年踱步出屋,阳光在石缝间欢愉地跃动,正是一派春和景明,“帝姬,是你杀了她?”
叶持繁也随他出了屋,悄然掩上门,只怕扰了熟睡的流景。听了云清辞这话,不觉有些尴尬地承认:“正是。”
“素闻叶家司命帝姬行侠江湖,惩恶扬善,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出乎意料地,少年竟笑着,“可是帝姬,善与恶,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
“当初若不是师父把我带到浣青山学医,教我以德报怨的品行,大约日后我会为了报仇而杀进皇宫里去,不然,也是做为非作歹的恶人。”云清辞口气平静,如同只是说着浅淡的回忆,神色里却有不容置喙的意味,令叶持繁无端相信这是真理,“周夫人原本只想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可谁成想她却入了王府做乳娘,还赔上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命。
“这天下若是真正的太平盛世,长治久安,百姓又何尝不想安居乐业。逼着他们拿起刀剑,染指鲜血的,还不是这世道。
“世上很多事都不是绝对的。善恶,黑白,都只在人一念之间。”
少年站在浣青山崖边,临风。片刻后回身,抬眸望了一眼百年的老槐木,浅浅笑道:“我离开真是有些日子了……槐花要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