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名剑。
剑身颀长,以天山寒冰混合牛血熔铸,通体银白色,略泛红光。其上镶嵌十二朵冥河花纹饰,皆以赤色宝石淬炼而成。铸造之人不知姓甚名谁,则为孤剑。世人以屠戮之剑相称,谓其不详。
它的第十七任宿主,是一名绯衣的女子。墨发漆瞳,不施粉黛,游走江湖,是为侠。
绯衣女子为人明朗清越,快意恩仇,所过之处大多有人见过她出手相助,打抱不平,赞其仗义。可她的佩剑,却是一柄饮血斩魂的邪剑。
故而所及之地,也常会听闻惊天动地的呼喊,多半是在失措地高呼着这把剑的名字。
“命时!”
“你是司命帝姬!?”
命时剑世代作为叶家的至宝流传下来,此剑及其心法、剑术都只传给被选定的一个孩子。而第一任宿主叶舷,便是因其嫉恶如仇、杀人成狂而被冠上了“人界司命官”的称号。
从此以后叶家的命时剑宿主,若是男孩,便被延续下去唤作司命官。
而若是女孩子,便被叫做“司命帝姬”。
这是个极为尊敬的称呼。因为无论是司命官还是帝姬,都是天上才有的东西。
作为命时剑十七任宿主的绯衣女子,出来闯荡江湖其实才不过两年,所以知晓她名号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只有当垂死的恶人看清那十二朵开放得正艳丽的冥河之花时,才会蓦然明白自己的命,原来是陨殁在司命帝姬手上。
司命帝姬是个太绚烂妖冶的名字。恰恰应了她那一身万年不改的红。
绯衣女子全名叫做叶持繁。据她年幼时,听父亲叶期寒所说,此名,是寓意着永葆天下太平繁盛,故唤为“持繁”。
而此时此刻,这个名叫叶持繁的司命帝姬侠女,正在醉白坊里大开杀戒。鲜血喷涌,悉悉有声。门外路人隔数十里闻之,皆掩面而逃。
“用婴儿血来铸剑,周夫人真是有创意。”从傍午时分一听到这个略带笑意的明快声音起,铸剑坊坊主周醉白便预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气,始终在空气中氤氲漫延,久久不散。
“承蒙姑娘谬赞。”虽然心有提防,周醉白还是先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还了礼,“不知姑娘光临醉白坊,可是来求剑的?”
绯衫女子却不理睬她的话,径直走向铸剑炉旁边,拿起一把刀细细察看,赞叹有声:“果真是把好刀,想是还未动用过吧。”刀口处犹泛着青光,带着刚从炉中拿出来不久的微烫触感,是把还没饮过血的白刃。
周醉白附和着点头道:“姑娘好眼力。这把刀名唤啼鹃,姑娘若是看中,百两银子,尽管拿去便是。”
“啼鹃,名字倒是雅致。也是淬了婴儿血的么?”女子笑问。
“不错。婴血最为纯净,能催生出最通透锋利的刀剑。”
绯衣女子想起了方才潜进后院看到的一大片槐木林。那之中的一个个土丘,不知是多少无辜婴儿的坟冢。
“既然夫人对刀剑如此在行,那便劳烦你帮在下鉴定一番,这把剑,可算得上是珍品?”女子左手早已按在腰间。
“拿来我看……”周醉白话音未落,便听“铮”地一声微响,命时剑已然出鞘,面前的绯衫女子左手持剑,直指自己心口。
“这,你……”瞳孔中写满惊愕,“姑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是惊讶于在下是用左手持剑呢,还是惊叹于在下这把命时?”女子眼中笑意分明。她从小惯用左手,这一点倒也不足为奇。
“命时……”周醉白双眸瞬时睁大,“你是叶家的司命帝姬!”
叶持繁点了点头,望向满脸讶异的中年女子,目光中带着或多或少失望的意味:“每次在下杀人之前听到的都是这句话,没新意。夫人介不介意换句新鲜的?”
周醉白接不上什么话,她的喘息声安静而肃杀的空气中听得尤为突兀。
叶持繁叹了一声,“罢了,江湖人都是这么缺乏创意……还是在下换些新东西吧,不用命时,就用周夫人您亲自铸的这把啼鹃刀,送您归西可好?”
周醉白没有反抗或者呼救,只是定定看着她放下命时,复又取下啼鹃,缓缓地拔刀出鞘,脸上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仿佛这是一场安闲的春游。
她不会武功,一点都不会。她只会这绝顶的铸剑之术,还有那一身敏捷的盗窃功夫。
“再见,周夫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那些婴儿……不是我故意要杀他们的,”周醉白出人意料地归于平静,只是眉眼间含着些许愁绪与绝望,“谁让那些人……他们,他们夺走了我的孩子……”
叶持繁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语塞,听她又道:“叶帝姬,你若是与颜医圣相熟,别忘了替我谢谢她……谢谢她当初治好了我的嗓子。”
绯衫女子一愣,继而点头:“颜蕴月么?在下一定带到。”
周醉白闻言柔婉地笑了笑,而后不等叶持繁挥刀,便自己伸手,纤指直接紧握在啼鹃锋利的刀口上,刺向自己的心脏。
血从她手上和心上一滴滴落下来,流淌成一片鲜红。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凝作深沉的紫。
杜鹃啼血。
啼鹃。
叶持繁收刀入鞘。将那柄染了它缔造者的鲜血的啼鹃刀,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周醉白表情凝然如同睡去一般的尸身旁边。
她当初以为用婴儿血来铸剑的人,必定是十恶不赦,这样的人论罪当斩,而自己必会贯彻叶家的宗旨,替天行道。
可是这样的女子,临死前平静柔和宛如一潭春水的面容,却令她一瞬间顿生了迟疑。
她还懂得感激于颜蕴月的救命之恩。她还笑着对自己说,叶帝姬,你帮我谢谢她。
她也有失去孩子的痛楚和独自铸剑的冷寂。
……真的是罪不可恕之人么?
“持繁,你要记住。虽然江湖上说我们叶家司命,虽然命时是世人皆知的邪剑,但叶家,和你手里的这把剑,从来都只杀恶人,只惩罪过。
“从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灵魂。”
父亲,也是师父的叶期寒说这话时严肃而郑重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
那究竟,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
叶持繁握紧了命时的剑鞘,转身出了门。午后微风和煦,吹来一阵直入肺腑的清新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