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光昏沉的早了,冷风也开始凛冽起来。琼凤堂内摆着几个新从内务府取回来的暖炉,晚镜却依旧感到手脚冰冷。月懿偶尔挑了帘子进来,帮她重新斟上一杯热茶,更多的时间则是静候于帘外。晚镜手里穿针引线,绣谱放在一旁,看得出是一朵素雅的银莲。然而绷布上却只绣了一瓣,其余尚是大块的留白。她时常停下来,揉着眼睛或是眉心。针线活总是容易累人的眼睛,然而在这样阴霾的天气里也找不出什么旁的活动。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同时听得外面通报:“小主,息贵人来给小主请安了。”
息衍蓉?晚镜倏地愣了一下,自她被贬为贵人之后就再没有过来往。自己倒是想去看望,每次都遭到月懿的阻拦。月懿此举也是不无道理,自己是正当得宠的菱嫔小主,却主动同一个与冷宫娘娘无二的息贵人来往,无疑是自贬身价。晚镜叹口气,深宫迷梦,自己是从来看不透的,倒也多亏了月懿有心,时常在旁指点。
“快迎进来。”晚镜搁下针线,命人收好。案上的茉莉香片还没有凉,她又斟了一杯。
“妾身息氏给菱小主请安,菱小主万福。”
此时并非漏断人静的时间,晚镜却忽然觉得周遭一片静默。仿佛一种喟叹般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如何产生的,亦不知道怎样将它消去,案上点着一支紫檀,窗缝外溜进来的风吹得它忽明忽灭。晚镜以为就是这样的感觉罢,起起落落,明灭可见,从来也没个定数。不久前她还这样盈盈地福身,向着端坐的息衍蓉恭谨而言:“容妃娘娘金安。”
彼一时光风霁月,暖帐容华。此一时凄神寒骨,幽邃悄怆。晚镜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按照普通的礼节淡淡道一句:“起来吧。”
“谢小主。”她身后的锦杏也跟着起身,一身单薄的纱衣素净到几乎忘记了它的颜色。数月不见,小丫头似也长大许多,依旧像以前一样忠心护主,却再不复往日的活泼喧闹。以往的小喜鹊喑哑了声音,立在息衍蓉身旁连抬头看一眼晚镜都不敢,如同一尊朴素的雕像。
“息姐姐。”踌躇了半晌,晚镜终于亲自上前挽起她。
“妾身不敢当小主如此重礼。”
晚镜只得任由她低着头起身,推却了好几次才肯坐下。几个月不见,息衍蓉的模样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苍白些,失去血色的指甲令晚镜觉得她更像一个守灵的人,身上素淡,心上荒芜。
“息姐姐的哪儿的话。真按照礼数来,本主是该叫你师姑的,姐姐何必同本主如此生分。”她说话间月懿递上茶来,另外找出一个描金乌漆糖盒,里边盛着些松瓤和蜜枣,一并奉了上去。
坐定,晚镜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着话,尽量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锦杏开始还在旁侍立着,听这两人心不在焉地从点心扯到绣谱,从怀念以前的云绾青丝到品评现在的茉莉香片,终于也渐渐不耐烦起来,向着息衍蓉和晚镜分别一福身,挑帘出去了。月懿原本在帘外站着,见她出来,也并不说话。晚镜抿了口茶,没话找话似的问:“书萱姑姑可还好么?”
“妾身贬作贵人之后,她便去侍奉沐贵嫔娘娘了。无论如何她也是宫里的教养姑姑,叫她再陪侍在一个贵人身边,着实委屈了她。”息衍蓉开口叹道。
“如此。”便没了动静。晚镜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如此甚好”这样的话来,有点紧张地继续抿着茶。这感觉似乎比她接到圣旨命自己入宫时还要糟糕,面对一个昔日辉煌而今落魄的人,无论你安慰她什么,仿佛都变成了一种带着讽刺意味的同情。
“小主,”这回是息衍蓉先开了腔,换做了叙旧的口气,也让晚镜稍稍宽心了些,“小主当年是如何进宫的。”
晚镜一怔,转念,自己入宫时并不是选秀的时节,她好奇也是理所当然,便叹着气将在江南救了皇上的事说了一遍。这是伤疤,然而她并不介意撕开,让那原本已结了痂的伤口再度变得鲜血淋漓。她以为再不靠这来让自己清醒些,她就真的要腐烂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了。
“恕妾身冒昧,小主当时……仅凭那一封信就决定下江南么?”
“是。”晚镜点着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吐字还是在叹气。
“小主当时竟完全没考虑过其中有诈?”
看见晚镜一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息衍蓉垂首:“妾身失言。”
“不关息姐姐的事,”女子看似悠闲地抓了一把松瓤,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东西顶伤嗓子的,她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有些哑,“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怕师父真的出事。”
想起那个青衣的少年,她忽然笑了一下,然而笑容很快碎裂开来:“在宫里不好说这话的,只是现在没有外人,我便说与息姐姐听罢——我喜欢师父——至少我以为我喜欢他。”
“我全家被下令处斩的时候,是师父救了我,那时候我多大,七岁?八岁?还是更往上一些?记不清了。满门抄斩,息姐姐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惨象——我们韩家连着佣人一共百八十口,连推出午门都省了,直接被聚集在自家的院子里,排着队走到一个指定的地方,报上名字,监斩官记下来,然后刽子手手起刀落,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当时墙外院里那么多挤着来看的人,也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哪怕他们都知道我爹是一等一的忠臣,都知道我们韩家人皆是枉死——可是忠臣有什么用喊冤有什么用?这几个字抵得上那皇帝一句话么?抵得上权势滔天的人几句谗言么?最后真就只剩我一个——”她伸手挑了一颗蜜枣,借着甘芳的甜味努力平复着情绪,这一向温婉的女子在说起往事时,面色苍冷不带丝毫表情,“当时我们几个孩子尚在队尾,我是离大门最近那一个,地方很冷僻,也没有什么人看着,可我不敢跑,因为监斩官说过,就算逃跑也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到时候就不止是斩首那么简单,要凌迟,千刀万剐,大人孩子一律都不放过。我怕他们真的这么做,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直到,直到师父从人群里过来,说没关系的,他会救我。而后把我抱起来,在我耳边嘱咐了几句。他叫我哭出来,哭得越惨越好,但不要出太大声,装作我是他带来看热闹的小妹妹,因为害怕死人而哭,现在要离开这个地方——结果就真的没人拦我们,监斩官只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接着忙他的去了。”
那个时候的云清辞,年纪也不甚大罢。息衍蓉略微侧了侧头,他的样子她已然记不太清,唯独那一身青衫似乎在脑海里愈发鲜明,临风翻飞。随着晚镜的停顿,息衍蓉也执了杯子啜着茶,发问:“后来没人去抓你么?”
“没有。我自打出生起身子就弱,药罐子似的,爹不得不把我送去千阳调养。加之我娘只是个妾侍,短命,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她就死了,更没人惦记着我。才回旧墨没几天就赶上了抄家的事,所以根本没人认得我,就连监斩的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我这号人,事后清点,权当他们记错了——呵呵,我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好运气。”少女的语气里不无嘲讽,“后来我就被他带回了浣青山,开始是做颜师祖的徒弟,认他做师兄。可是师祖教了我没几年便下山云游去了,绝大部分的东西,都是他悉心传授给我,我便改认他做师父。大概从被他救下那天起,我就喜欢他了——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喜欢,后来见了流景,我大约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息衍蓉入宫多时,自然不知道她口中的流景是什么人,只安安静静听她说下去:“小时候对一个人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喜欢上一个飘忽在心底里的影子,自己总把那个影子幻想得如何如何,事实上却根本对他不甚了解,只是当做神祗一样地仰慕。他教我诗书,那么多篇目,我单单记住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那时候胆子也真是大,就那么直愣愣地跑去说给他听——”
说到这里时,晚镜几乎是和息衍蓉同一时间笑了出来。隔着几许年华,当年懵懂少女的影子似乎还历历在目。息衍蓉催问:“清辞怎么说?”
“他说,诗背得不错,上次教你的《洛神赋》也记住了么?”她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息衍蓉则险些呛进去一口茶,咳了几声,笑道:“我那师弟也真是个榆木脑袋。”
“可不是么,”有些松瓤的内皮黏在手上,晚镜轻轻拂了两下,“后来我整整三天不肯理他,他还问我是不是病了。再后来,我也总算长大了些,经世了,终于想明白他是故意。师父的用心不可谓不良苦,所以就算现在认清了、不再一厢情愿喜欢他了,我韩晚镜在这世上最亲近和感激的人,到底还是他。”
“是故接到那封信的时候,我满脑子就只剩下他的安危。姐姐你瞧,不管怎么精明的人,到底都是有犯傻的时候……”
“小主。”月懿脆声打断了晚镜的感喟,“珞常在来给小主请安了。”
止住谈笑,对坐的两个女子又被重新拉回了深宫高墙里的世界。息衍蓉毫不迟疑地起身,盈盈拜倒:“妾身感菱小主恳切相待之恩,奈何今日已叨扰多时,妾身就先告辞了。”
“息贵人慢走不送。”晚镜恢复了原先的语调,礼数周至而又冷定淡漠,锦杏赶忙上前扶着息衍蓉,月懿迎了珞常在进来,复于晚镜身前朗声道:“恭送息贵人。奴婢月懿见过珞常在——”
琼凤堂外有一个湖,在这般寒冷的天气里还未上冻。十一月的风一吹,皱了如缎的湖面,然而涟漪过后,又是一片死水般的静谧安详。
湖水安谧。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