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入腊月,大雪终于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在半空中打着极轻快的旋儿。今年冬天很暖,年却是提早来了。十二月过半,旧墨城规划整齐的街道上无一例外地挂了桃符、贴了福字,亦有不少商铺借着节日来招揽顾客,更多的则是已经休假了。连浣青山顶上那座静默伫立的小屋门口也挑了一盏纸灯笼,在正下方的雪地上晕开一片小小的红。
门前的积雪已经被人清扫过了。这几日没什么病人,清商和离君又不在山上,倒显得颇为冷清。顾言真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至于苏凝亦,本来骨折兴许还能复原,她自己却甘断其指,终生再不抚琴,云清辞也就不去多说什么。只是这几人之间似乎不很和谐,就像那个经典的狼、羊、白菜一起过河的问题一样,绝不能让酿秋和苏凝亦单独相处,慕瑑和苏姑娘的兼容性似乎也不太高。不过好在这些人皆是江湖之辈,不至于为这点小事闹出什么乱子。他们之间像是有一丝奇特的引线,将他们牢牢串在一起。
引线的名字,叫做目的。
“你打算怎么说服慕家那两个人?”
“嗯?”少年青衣如云,微微侧目,看向自己身边的中年女子。
“……你不是答应苏姑娘事成之后,将她嫁与慕瑑做妾么,”颜蕴月缓缓呵出一口气,在前方凝成一小团白雾,又很快散去,“当真能做到?”
“我做不到。”出乎意料地,云清辞竟然毫不犹疑地否认。两个人原本是并肩漫步于山顶上,颜蕴月却因为一时的惊讶而愣在原地,地面上那两行本来平齐的脚印,其中一行便显得缩短了一块:“那你打算怎么跟苏姑娘说?”
“什么都不说。”少年也止了脚步,回答得比上一次还要干脆。
“我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将苏凝亦嫁与慕瑑也好,待潇予姑娘死后将她与墨焉将军合葬也好,在乱世中保全离君他师父的性命也好——我都做不到。甚至是像顾公子、青漪姑娘,以及慕瑑和秋姑娘这样只想安静过日子的普通人,都被我牵扯进来,然而我连护他们周全都不一定做得到。我答应帮他们实现的愿望,只不过是一纸空谈。”
“清辞。”
“什么。”
“你打算事成之后以死谢罪么?”
“清辞愧对于所有助我之人,不能给他们丝毫报答,死有余辜。”
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枝干突兀,上面结着的槐花变作了拂不去的积雪。昔时有一袭活泼疏朗的红衣,时常提气飞掠上树,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抛给少年一串香气四溢的槐花。
其实他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过那么一段日子。
“与我说说你的计划罢。”颜蕴月不支持然而也不想阻挠少年的决定,有些事她只能心存悲悯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少女时的颜蕴月曾发誓为了天下百姓甘愿赌上自己的全部,而眼前传承了自己衣钵的少年,却是要为了一个人而赌上天下江山。
一样的决绝一样的在所不惜。
少年缄口不答。颜蕴月不知是第几次叹息:“至少告诉我目的。”
“目的?”两人已行至山崖边,于绝顶之上,可以俯瞰山下旧墨城的全貌,璃华的帝都此时渺小得就像孩子手里的木雕玩具,风带起单薄的衣角,却没有吹淡那袭青衫的颜色,和那副一直以来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要在恩之国入主中原之前,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去。”
“璃华腐朽,我并不希望看到持繁为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国家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她这个人,就是那种认死理的性子,一定会说什么她是叶家的司命帝姬不能坐视山河沦陷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不是像她那种剑侠一类的人物啊,师父。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自私得要命。”
“她活着,我就算将这锦绣江山全部葬送,也要护她的性命。”
“如果她死了呢?”颜蕴月反诘。
“我一个人给她陪葬。”
顾言真等人几次进犯,是为了让叶持繁保持警觉,以防不测,毕竟南疆人还在觊觎着她手中的命时,不可不防。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伪装成落难少女接近叶持繁的清商,便会适时地建议她逃往鹿逐。
北方鹿逐国,历来是最为清静之地,两百余年来各处纷争,却未有这里从没遭到过丝毫侵扰,一方面是因为它军事力量强大,不可小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鹿逐人生性爱好和平,从不参与战争。一旦进入鹿逐境内,也就意味着绝对的安全。
“师父问你三个问题,清辞。”女子敛眸半扇,掩住眼底的悲哀之色。云清辞曾道她是个善良得没有底线的人,连十恶不赦的歹人也曾经被她宽恕,为她所救,更何况此时即将身临险境的人,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儿。
“师父请说。”
“第一,帝姬身中赤魂蛊毒,就算你能护她一己周全,令她逃到鹿逐境内,一旦赤魂蛊发作,岂不一样是前功尽弃?第二,你究竟为何始终不肯告诉她,她的救命恩人就是你自己?第三,她甫一离开你便立刻执行计划——何必这么急?”
一声不响地听完,少年忽然笑了笑:“问的每件事都触到了关键,真不愧是师父。”
“师父大约还记得,以前我随您游历之时,曾经去到过鹿逐。在那里我结识过一个同样习医的孩子,此后亦有书信往来,交情深厚。所以此番我托人去了信给他,托他日后帮我多加照料持繁,一旦发现赤魂蛊有即将长成的迹象,立刻用鹿逐特有的镇魂散使她暂时昏迷,之后,立断其臂。我曾用御安尺尽力压制赤魂的生长,但愿能支持到那个时候。”
“至于后两个问题,大概要放在一起说了……先回答最后一个吧,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