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大雪冷冽了浣青山顶上的空气。木屋里的几个人除却有任务在身,都鲜少出去。所谓的任务也不过是去往悬河谷,展开一次毫无威胁性的突袭。还有十日就是年关,然而这座空茫的山上却分外冷寂。
陈棹,是多日以来唯一一个上山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奉皇命上浣青山了。前次为了请医仙入宫治容妃娘娘的病,他没少往山上折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事情办成。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陈棹是孤身一人来的,路上只有深雪为伴。不知已将拂去肩上落雪的动作重复了多少遍,他终于在木屋门口站定,此时已近傍晚,斜上方那一盏摇摇欲坠的红灯笼晃得他眼睛生疼。抬手叩了三下门,他本以为那个孤高的医仙还会让自己等上很久,不想很快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什么事?”来人直接省去了称呼,看样子似乎还记得陈棹。
“卑职陈棹奉皇上之命前来,有要事与云医仙详谈。”陈棹恭谨地打了个千儿,微微俯身道。只怕一个不小心,又要被逐客出门。行过礼,他静等着下文。眼前的少年正是他要找的医仙云清辞,将近一年不见,他好像无甚变化,青衫如旧,连那半倚着门框手指轻叩的姿势似乎都能与记忆中的完全重叠。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那双漆深的眼瞳。陈棹与他实际上没见过几面,但那副清冷孤高的神情却是实实在在地记住了,连带那双眼睛,澄澈如冰雪。
然而冰雪融化开来,就成了汹涌深邃的暗河。
“请大人明鉴。”出乎意料地,云清辞微微颔首,竟然看上去有耐心听他说完,上次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冽似乎消减了大半。只是好像没有把他请进门的意思。陈棹也不敢多说什么,双手笼在袖中,答道:“想必南疆的战局,医仙也是知道的。”
“对,我知道。”
昨夜雪莲夫人刚刚传来线报,南疆战报的确是被帝君昀凌压下的,似是准备袖手旁观,装作不知情。然而陈棹却是奉皇命前来,说明帝君终于决定做些什么。云清辞很好奇他有何打算。
“是故皇上有令,恳请医仙以御安尺制毒酒一杯,用以赠人。”
“赠谁?”
“此人想必医仙也略有耳闻,乃是如今江湖上的司命帝姬,姓叶,名持繁。”
叶持繁。
——少年现下里觉得脑子发空。不只是大脑,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剥离出去,一并被带走的是思考的能力。有许多东西从心底里翻卷上来,牵扯着神经,纷乱如麻,明明久远得如同万古洪荒,却又清晰透彻,涨潮一般呼啸着将他淹没。
那直刺心扉的痛楚叫回忆。
从听到陈棹言语的那一刻起,棋盘背后执子的少年,就已经洞悉了他全部的意图。
或者说是,帝君的全部意图。
帝君昀凌,是要将璃华的江山,拱手让与外人。
五柄神兵之中,弄影剑和血虹袖剑已先后为南疆人所得,余下的,御安尺尚在云清辞手中,而持有破月剑和命时剑的流景与持繁都身在悬河谷,相对难以突破,所以南疆人一时无法轻易获取。帝君既要将这三柄兵器送至南疆,又要避免被人发现扣上叛国的不光彩罪名,便不能出动军队强行掠夺,只有用些小伎俩来达成目的。之所以大费周章让朝廷命官前来请云清辞配制毒酒,正是因为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江湖恩怨,清辞与持繁反目成仇,设计将她陷害。
再命令己方人马看准时机,趁乱将命时剑取走。
古语云,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昀凌偏生反其道而行之,要亲自出卖璃华的整片江山。青衫少年微微扬了扬嘴角,笑容里泛着一丝苦涩的意味。他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最终的纰漏,是出在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帝君身上。
然而事已至此,岂能有回头重来之说。当前摆在云清辞面前的,是两条路。
其一,按照陈棹所说配制毒酒,害了叶持繁性命,从而使自己得到暂时的保全。其二,拒不从命,后果必定是被冠上“违抗皇命”的罪名,按律处斩。
第一条路与自己的目的大相径庭,云清辞必然不予理会。而第二条路,虽然他早从御安尺中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难逃一死,却并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死在为人所不耻的帝君手上。
他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奢望。他想等身在鹿逐国的友人传来书信,说叶持繁已经平安到达,蛊毒已解,万事安好。
到那个时候,他大概就可以放心去了。
两条路都行不通,少年倒没有钻进摇摆不定的死胡同,他选了第三条路。
云清辞朝静立门前等候结果的陈棹略微点一点头,道:“有劳陈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配制毒酒。”
似乎是惊讶于他的配合,陈棹眼里刹那间掠过一道惊诧疑惑的光,又瞬间敛了,向正欲转身进屋的少年拱一拱手:“有劳云医仙。”
这个尚未至弱冠年华的少年医仙,心底里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他看不透。也不须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