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棹带着那杯毒酒,驾着马车千里迢迢片刻不歇地从浣青山赶到悬河谷,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
悬河河面终于结了冰,冰上又覆着一层厚而深的积雪。陈棹让车夫侍从等一干人马留在外面,只身入谷,手上执着那杯云清辞亲手配制的毒酒。连日来的颠簸,毒酒被盛在小坛之中悉心封藏,未曾洒出过半滴,而今终于被缓缓倒进华美的羽觞。
越是外表华丽的东西,就越能在顷刻之间要了人的命。这句不知听谁说的话浮现在陈棹的脑中,又很快消退下去。他进入悬河谷并没有惊动任何人,事实上也没有人可以让他惊动——经历上次的突袭之后,被转移到别处的弟子们始终没接到可以回来的消息,便一直留在离悬河不远的另一处隐秘的林中。这么做的理由是叶持繁担心云清辞万一哪天动真格的,几百弟子及家眷只怕到时候要枉送了性命。叶期寒远赴南疆前线,谢碧绾又与世长辞,谷中真正的掌事者实际上只有叶持繁一人,与流景商量之后,便觉得让他们暂不回谷,避避风头。
所以此时的悬河谷,是真的万籁俱静。陈棹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迁花筑——木门上那个墨色陈璜的“繁”字煞是惹眼。敛衣抬手,轻轻叩响了门。
不多时,门开了。从中走出的绯衣少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来人,屋内传出一句纤弱的女声:“持繁姐姐,是什么人来?”
陈棹微微福身,不知是面向叶持繁还是面对屋内的少女:“卑职陈棹,奉皇命而来,与帝姬有要事相谈。”
之所以如此客气,并非因为陈棹天生一副见谁都温颜带笑的好脾气。只是因着江湖上一个流传很广的传闻:命时剑的宿主若非自然死亡,或自愿赴死,该剑则会十年不认新主。陈棹从旧墨城出发前,帝君便特地叮嘱过,一定要让叶持繁心甘情愿喝下那杯毒酒。
究竟什么,能让一个人认为“死”这件事是理所当然,并且甘之如饴?
至爱之人想要害自己的性命,还亲手配了一杯毒酒,托人相赠。
这杯酒要害的不只是她的人,更是她的心。心死了,人也就跟着死了罢?
叶持繁向屋中的少女道:“不关水姗姑娘的事。”便将门带上了。雪地里只余下执着酒杯的陈棹和红衣灼灼的叶持繁。
陈棹踏前一步,“有人赐帝姬一死。”
“谁。”显然她并不吃惊。
“帝姬还是不要知道为好。”陈棹扯起一丝略带玩味的笑容,他极想知道当叶持繁听到那三个字时的表情。
司命帝姬明显没有和他打哑谜的耐心,命时剑“铮”地一声出了鞘,登时架在陈棹的颈前。他却不慌不忙,托着羽觞跪在她面前:“卑职向帝姬请罪。若是说了,帝姬定会认为是卑职在帝姬与云医仙之间挑拨离间,恐怕更要迁怒于卑职……”
那原本平稳的持剑的手似乎轻微颤抖了一下。
陈棹垂着头,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笑着。她甘愿赴死之后,他就可以回朝复命了。
“你是说,清辞啊。”
那十二朵冥河花镶嵌的孤剑猝然跌落进雪野。
然而它的宿主却是笑着的,不是自嘲的苦笑也不是垂死的疯狂。她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就像刚刚听说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久经宦场的陈棹知道这多半意味着两种可能,视死如归,或是早就对此毫不在意。
他忽然有点忐忑。她是哪一种?
“有劳大人了。”叶持繁收好命时,从陈棹手中接过酒觞,一饮而尽。
——陈棹得到了他的答案。视死,如归。
毒性发作得很快。那一袭绯衫不多时就零落在了雪野之中。陈棹一直在旁看着,他必须亲自确认她的死亡。然而那具年轻的、本该叱咤江湖翻覆风云、却过早地迎接了死神的尸体,却让这个神经麻木了的中年人不免为之敬畏。
因为她死前脸上始终带着奇怪的笑容,绝望而又希冀的,不甘却又安然的。陈棹不明白临终的人为何会浮现这样的神情,这并不能怨他,毕竟他没死过。
他不知道,叶持繁心里一直有个梦想。
她夜下坐在那间浣青山上的木屋里,挑一盏光焰微微跃动的青灯,翻阅着一卷纸页泛黄的戏文。屋里一定要是静的,安淡如同天际最闲适的行云。有酒,而且打酒的是那只因常年习医诊脉而保持得干净柔润的手。蜜酒,桃花酿,竹叶青,什么都好。至于对面那人的表情,浅笑,静默,或是想事情出神,什么都好。
她向来不是个安静的人,却对这样的画面向往了很久。
墓中一别之后她便对自己说,这种待遇,终这一生,恐怕也享受不到一次了吧。
然而陈棹在此时出现,带来了那杯酒。
他说那是云清辞亲手配的酒。叶持繁忽然觉得有些感激陈棹,哪怕明知道他是死神派来的使者。她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刻原来还能达成自己的夙愿——就算实现愿望的方式是用生命来交换。
这是何等奇妙的心境。
因而才有了那一丝旁人难懂的笑容。
她是少年心性,不肯放下意气去消除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那在旁人看起来不足挂齿的隔阂。幸而老天没有迁怒于她。既然他要她死,那她便死,无憾。
“双燕飞来,几家庭户。轻烟晓暝,暮云遥度。”
“将欲共君斜入,红楼深处。奈何一端红线,断肠丝缕,难留韶光住。”
奈何一端红线,怨断肠。
她最后反复念来的句子,出自时下坊间流传的《双归曲》。叶持繁觉得这名字也是个大笑话。双归双归,她与谁归?
她没有死于赤魂蛊。然而她这一生,到底还是折在了红线底下。并非她不珍重缘分,奈何月老牵与她的红线,终归不是两头啊。
【*《双归曲》改编自南宋吴文英《双双燕•小桃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