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 堕花湮
木徵羽2021-05-12 15:272,309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启明星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叶持繁就已经睡意全无。在床上辗转了片刻,直起身来下了床,没点蜡烛没挑灯,借着如霜星辉简单地做着梳洗。将一袭惨白的孝服胡乱套在身上,头发随手挽起来,麻冠暂时搁在一边,麻履桐杖默然在地上放着。孝服很白,她的眸子很黑很深。

  人常说“如鲠在喉”,叶持繁此时的心情,大概可以称之为如鲠在胸。莫名的悲恸。不单单是为了枉死的谢碧绾,还为了其他两件事。

  一则是谢碧绾没有子嗣,夫君也已经先她而去。按照常理,那个平素她最亲近、最看重、最应该在这时回来为她服孝三年的人,当是离君。

  然而叶持繁不知该怎么告诉他,就算现在派人去寻找他的下落也已经晚了;亦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她无法想象得知了谢碧绾死讯,而自己则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离君,会带着一副什么表情出现在自己面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恨不死同往。

  叶持繁突然有些明白这种悲凉。君生,她先遇到的不是你;君去,她痴念着的不是你;君不归,而与她同入轮回的,依然不是你。

  她于你如镜花水月,永远是爱不到也放不掉的渴慕。而你于她却只是过眼烟云,散尽了,一声叹息之外,再无其他。生不能同衾,死不可同穴。星辉落地成霜,情字挥笔成殇。千帆过尽再回首,还能用什么来说哀凉。

  第二件事,则是为着浣青山上,那个自己再也看不透的少年。前夜遇袭,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唯一留下的线索,是灵符。术士喜清修,所以叶持繁能想得起来的认识的术士并不多,她却无故想起了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顾言真。

  当然,刺杀这种事,也不排除随便雇个人来的可能,只是叶持繁一直放不下这种疑虑。令她最为不解的是,刺客为何会在受伤之后奔逃而去,最后的那一纸灵符,又为何不是冲着自己来?就算是打偏了,也不至于偏那么多。云清辞谨慎,他找来的刺客,绝不会这么没有职业道德。

  除非……他是想借着这次袭击来验证些什么,或是告诫自己什么。

  比如说,为了证明酿秋所说的,云清辞,真的要将叶家人杀绝赶尽。

  “吱呀——”的推门声,使顾言真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悠悠醒转。云清辞手执着蜡烛进来,给他肩上的伤口处换药。烛光半昏黄,在眼前晃出一片模模糊糊的剪影,顾言真被这影子晃得昏昏欲睡,眼眸半阖之间,听见他问:“那天晚上你见到的,除了持繁,没有其他人了罢?”

  “有啊。”顾言真愣了一下,旋即脱口道,“一个是你派出去的秋姑娘,另一人并不认识,只是听你家那位唤她姨娘。”

  此话出口半晌,听不见下文。顾言真忙道:“你是担心秋姑娘叛变,向叶帝姬和盘托出你的计划?”

  “不,秋姑娘其实所知甚少。我用她,就是为了让她告诉持繁这些。”虽然这样说着,少年脸上却见不到分毫计划得逞的笑意,“你可有伤了什么人?”

  顾言真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却还是发出了轻微“嘶”一声,咬着牙一字字道:“最后发出的那道灵符好像击中了什么人,不过我没太看清楚——大概,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不及避开。”

  “什么?”云清辞一惊,然而面色上并没有太大表现,只是托着药碗的手轻轻一颤,“你说谢碧绾——死了?”

  顾言真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谢碧绾是谁,含糊地答:“说了我没看清楚,是死是活,我也无从知晓。”

  “那么,”云清辞的脸骤然在顾言真眼前放大,他凑得很近,声音轻如蚊蝇,“你伤了她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离君。”

  “……知道了。”

  那名叫谢碧绾的女子,想必又是另一颗棋子的死穴。一旦她死,就意味着将有某个人脱离云清辞这个操棋者的控制,失掉一子,将有无数的谋划因此而付诸东流。

  弄好伤口,云清辞转身走出门去。一只脚就要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淡淡问了一句:“今天交代给你们的安排,都记清楚了?”

  “嗯,”明知道他背对着自己,顾言真还是点了点头,失去了那一缕微弱光亮的房间内变得晦暗无比,“不过,你要去做什么呢,云医仙。”

  今早一起来,众人就被云清辞集结到了一处,一一交代了今后他不在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的任务。唯一的闲人颜蕴月在旁静静看着,虽然默不作声,眼里却一直藏着隐隐的担忧。

  “我啊,要去找她。”连日来没怎么休息好的缘故,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哑,“她在,我在。她走,我便跟。”

  天色终于褪成了一线灰蒙蒙的青。叶持繁下意识裹紧了领口,倚在门框边望向灰空,实木质地的棱角硌得人脊骨生疼。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自己还是个活蹦乱跳不肯安分的小女孩,梳着丸子头整天尾随在姨娘身后。有一日深冬,也是这样灰色泛青的天际,姨娘在雪地里支起一堆火,用大锅煮着枣粥,她把手抄在袖子里,紧挨着姨娘坐下,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柴火噼啪地欢快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馨香的气息。

  姨娘,好了没有?她玩着谢碧绾的发梢。

  再等等。

  好了吧?

  没有。

  现在呢?

  小鬼头,馋死你算了。

  终于盼到姨娘把枣粥盛出来,放在两只硕大的瓷碗里。她伸手欲碰,却被姨娘喝止:丫头,不许动,先晾着。小孩子多半都没有耐心,所以叶持繁虽然面上答应下来,却趁着姨娘不注意,偷偷把碗沿凑到了嘴边。香甜的红枣和晶莹的白米在滚热的汤水里滚滚颤颤,蒸出来琥珀色的枣汁。饮下去,暖融融的香甜一下子浸满脾胃,却烫得她直吐舌头。

  回过身来发现她举动的姨娘见状大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点:这下我回去可要告诉姐姐,她养了个小馋丫头哟。

  “持繁师姐。”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记忆里的枣甜粥香一下子如雾霭般散尽,连带着那温暖明丽的笑容,都一并葬入了稀松的黄土。

  “流景。秋姑娘。”看清眼前人,叶持繁唤道。

  “送葬队伍已经准备好了,跟我来罢。”流景说着又将一捧白色的花塞到她手里,叶持繁这才注意到他们手中也各自执着一株。酿秋神情哀婉,脸色则苍白如质地粗糙因而扎眼的生宣。那样色泽惨淡的小花,在清晨冷冽的风中柔弱地摇曳。叶持繁伸出手去,不消用力就扯下了一瓣,没有拿住,任它随风飘着,在半空中起起落落,而后向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去了。

继续阅读:第43章 四十一 离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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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清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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