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繁抱着灵位走在木棺前面，孝布麻衣。
送葬的队伍很长，一眼望去竟似没有尽头。漫天飘零的白色纸钱宛若写往幽冥的信笺，此笺无字，此意难书。
灵位有些沉，纵然叶持繁提惯了兵器，一时也有些不习惯。流景和酿秋在旁帮衬着，一路无话。手心里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无法呼吸，她此时忽然有些庆幸没有告知离君，不然不知道他的心里，会不会也如这灵位一般沉重？
跟着队伍缓缓向前游移，叶持繁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当年娘的丧事，姨娘是怎么撑下来的？养蛊到了一定境界之人都有一个特性，便是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容颜会定格不变，可谓有驻颜之奇效，然而身子却会一天天衰弱下去，外表虽看不出来，内里早已是败絮其中，这也是姨娘为何连一击都抵不住的缘故。
孝衣很白，她泛了血丝的眼睛微红。周遭的世界是一片无声的寂静的黑。
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叶持繁手托着灵位，踉踉跄跄地跟着，也一并远了。被甩在身后的街角处，有一袭青色的影子缓缓踱步出来，不留神踏着地上散落的纸钱，嚓地一声轻响。
丧事办完，过了头七，那白布铺绕的灵堂也就撤去。送走秋姑娘，叶持繁一个人沿着悬河河岸踱步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这段时间她绝不能离开悬河谷周围，否则叶期寒与她都不在，谢碧绾又已经去世，万一云清辞真的要血洗悬河，她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街上不很热闹，十一月的冷风不但不会吹得游人醉，反而只会令人神经麻木。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摇着铃从她身侧过去，不远处又有老妪推着麻糬车缓缓走来。
这里的街道与旧墨不很像，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方形，一街一巷一阡一陌都纵横交错，有如棋盘。因着缺少规划的缘故，悬河谷附近的街道都是散乱地排开，连带着街上的小贩，卖应季水果的，卖糖人的，卖竹蜻蜓的，卖各色杂碎小食的，卖一种新兴零食“雪条”的，都跟着乱，今天他在街头，明天就换在了巷尾。然而这样杂乱无章的市井却也有秩有序，没有丝毫违和感，那些小贩，只要想找，是一定找得到他们的。他们从来不因什么缘故而缺席，就如一台庞大机械里永不停歇的齿轮。
脚下踏着薄薄一层雪，不安分地咯吱作响。她忽然想起楚伊，那个在天子脚下却求不得任何庇护的女子，还有她那睡在粗糙竹篮里的小女儿。璃华是个奇特的王朝，与前朝华梁一样，它的子民们都是一群不辞辛苦的劳动者，任劳任怨，只要还有口饭吃，就会对自己的国家感恩戴德，绝不会有丝毫异议，也不会去奢求更多。
然而一旦统治者将他们逼上绝路，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会爆发出骇人的力量。若此时有外敌入侵，他们的一腔热血，将悉数献给前来进犯的敌人，助其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
华梁的都城被攻破时，无数死守其中的百姓甘愿殉葬，宁死不降。换了是璃华呢？叶持繁突然觉得有点发懵。官吏无心正法，率意断狱、任情用刑；朝堂腐朽不堪，内有党争，外有强敌。堂堂天子坐视南疆失陷，云罗军被大材小用调去盗墓。这样的国如何能称之为国？这样的国之下，又有什么样的家？
雪渐渐住了。太阳好好地挂在远方的天空照耀着万物，融化着冰雪，然而落下来就成了一地支离破碎的黑暗。叶持繁习惯性地低头走着，突然止住脚步，返身抬头，眼朝着不远处，嘴唇张张合合很多次，终于说出话来，语调僵冷：“你还想跟着我多久？”
没有像她曾经千百次预想过的那般，再逢之时，还如以往一样低声而愉悦地唤：“清辞。”将过往种种，他的欺瞒她的离别，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面前的少年青衫依旧，眸光犹冽。而那究竟是清冽还是冷冽，叶持繁猜不透。他不说话。叶持繁也不去催，只是面上依然没有表情。姨娘葬下去的时候，黄土一锹锹地掩埋了那口薄棺，仿佛也将她的悲喜一并葬送。她也不大清楚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叶持繁，还是一具挂着叶持繁名字的躯壳。
“明晚子时。”云清辞开口，说出的却是令人一头雾水的四个字。叶持繁知道他此行必有目的，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要杀要剐，前路凶险，她候着便是。
“……持繁。”
雪野里的少女冷然道：“我姨娘死了。”
“……我知道。”
“是你做的罢。”口气异常笃定，尽管她心底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一刻，她突然无比希望立即得到否决。
然而那人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是我。”
云清辞看不见她眼底慢慢氤氲起的水雾。诗三百有言，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又有言，共剪西窗，比翼连理。然而他却要亲手将她推入深不见底的渊，至死方休。
一拂袖，淅淅沥沥不甚大的小雪也跟着四下里飞散。叶持繁转身走出他的视线，身着孝服的背影渐渐与雪白的世界融为一体。
少年终于放过了一直咬着的下唇，血珠冒出来洇了嘴角，他尝到一点微弱的铁腥味，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也转过身，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这一条寂寞的路，便延展向两头了。
过往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