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华乾珏帝在位的时候,有过三个子女,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长子名叫昀澂,次子则唤作昀凌。年幼的小公主,起名叫真然。
长皇子昀澂天赋异禀,聪颖过人,而且宅心仁厚,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帝王般的气度,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市井百姓,无不交口夸赞,认为他将来一定是太子乃至帝君的不二人选。昀凌则不同,比哥哥晚了两个月来到世上并且是偏妃所生的他,几乎从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如果他的王妃、未来的娴宜皇后夜娴没有经历过那次令她绝望的玷污,如果他的妹妹真然长公主没有因为此事被间接地害死,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走进天下人的视线,到了年纪去封地安安分分地做个藩王,也就罢了。
只可惜汗青笔墨千万卷,单单就容不下一个如果。
因为娘亲是偏妃的缘故,他从出生起便一直待在宫中一个清冷的院落里,很少涉足外面的世界。院子里一样有铜钱似的梧桐叶、秋天里铺满一院子的落花、和蔼的娘亲和经常带他玩的婢女,他并不觉得这里相比别处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不过是稍稍冷清些罢了。宫墙里头哪儿不冷清呢?
昀凌在幽深的偏院里长到十岁,额娘就因病去了。下葬那天,隔院的一位妃子也在同一时间入葬。昀凌扒着墙头往那边张望,哀乐,檀木棺,漫天的纸钱,成堆的陪葬品。而他的娘亲只有一口薄棺和一个简陋的坟墓。给那位妃子送葬的队伍中有个宫人有意无意地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虽然视线很快就转向了别处,但昀凌还是觉得那目光里隐含着些许嘲讽似的同情。
那神情仿佛是在昭示着贵妃和才人的差距。昀凌莫名觉得心里发闷,他想给额娘也要一个位分,然而连通往父皇住处的甬道都还没踏上,他便被院里的婢女拉住。
她说,这么做注定是没用的。
她又说,没名分、没地位的娘娘,即便死了也要低人一等。这是今古的常事,不稀奇,小皇子也不必为此伤神。
昀凌甩开她的手跑回屋里,独自把门关上。他不想听她唠叨,也不想眼看着自己的额娘被埋进那个甚至连边缘都没修规整的墓穴。
名分是什么?地位是什么?权势又是什么?人死了终归不过一抔黄土掩了尸身,凭什么有地位的人死了还能得那么多好处?如果生前享过福分,死又何苦?如果连死去之日都逃不开什么地位尊卑,生又何欢?
寒风吹冷,梧桐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万物皆不作声。
昀凌遇见夜娴是在十五岁,那个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从一次选秀中闯进了他的岁月,并且直到死亡都不曾离开。
他生命中的两个至亲,额娘只陪了他十年便撒手人寰。而夜娴自十五岁这一年开始,无论日后他篡权夺位也好、登基做皇帝也好,乃至于亡国的时候,她都始终没有离去过寸步。
所以尽管她不聪明,尽管她是官家小姐,娇纵惯了爱使性子,尽管她后来看不得容妃受宠而想要利用姮嫔置她于死地,可是当他真正只余孤身一人的时候,只有她会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说,夜娴还在。
对他而言,这便够了。
昀凌加冠那年,小他两岁的夜娴已经从略显稚气的闺阁少女蜕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乾珏皇帝为他们指了婚,然而在成亲半个月之前却出了事。惹事的是一向为人所看重的大皇子昀澂。在一次家宴上,喝得有些微醺的昀澂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弟妹出落得好生美艳,皇弟真真是有眼光啊。
昀凌表面上未动声色,道一句皇兄谬赞。不想接下去听见他又说,不如让与我如何?
昀澂纵然是通晓帝王之术,可从小毕竟也是娇宠坏了的性子,加之昀凌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任凭什么好东西叫他硬讨了去也从没有过丝毫怨言。一旁的夜娴惊得手上一颤,酒壶当啷落地。昀凌手上握了握拳,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兄长,口里答,臣弟以为不妥。
哪里不妥?昀澂执了酒盅笑问。然后不等他回答便又道,罢了罢了,皇兄跟你说笑的。
昀凌暗底下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
然而第二日夜,宫里的女官惊慌失措地跪在昀凌住处的门口,声音直发抖。二殿下,太子殿下他,他……
昀凌从堆满书的桌子后面择了个空隙探出头来,皇兄怎么了?
他对王妃娘娘……
女官口中的“施暴”二字还没等说出口,昀凌霎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待他随便抓起一件衣裳十万火急地赶到昀澂居所的时候,看见的只有无声哭泣的夜娴,满地的鲜血和倒下的屏风,以及真然长公主早已冰凉的尸身。
一刻钟前,昀澂企图逼迫夜娴就范,而夜娴在挣扎之中不慎撞翻了一旁立着的云母片屏风,沉重的屏风顺势倒下去,刚好砸中了听见响动赶来的真然公主。
本来她不过是暂时昏迷,可是后颈上发紫的淤青告诉昀凌,有人又给她补上了一击。
那个人必定是害怕她走漏风声的昀澂。
娴儿的事暂且不论,可是皇妹只有十四岁!你竟也忍心?
面对昀凌的暴喝,璃华朝的太子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谁让她偏偏这时候闯进来,坏了我的好事不说,这要是给传出去我还能落得好?
而后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杀死三皇妹的罪不如就加在弟妹身上罢,就说是蓄意谋害皇室宗亲,如何?
你觉得别人会信么?昀凌沉声。
呵,不信我难道还相信你不成?
昀澂说得不假,如若有两个版本传出去,那么天下人一定会以为昀澂的说法可信度更高。毕竟个人威望摆在当前,昀凌不得不服。
而如果放任他将责任推给夜娴,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摆在昀凌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一条路。
篡权,夺位。以绝对的地位和权势来保住夜娴的性命。
昀凌吩咐人先将夜娴带了回去,而后无视了正命人处理真然尸体的昀澂,趁夜直奔乾珏帝的寝宫。守卫见来人是二皇子也就没敢拦住,任凭他径直闯了进去。
从小到大,昀凌面见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一次,竟是要直接送他归西。
年迈体衰而且毫无防备的乾珏皇帝死在了他次子的剑下。随后赶到的是太子昀澂,没想到弟弟会突然间变得如此暴戾,他企图上前来阻拦,却被昀凌将长剑反手一刺,伤了心口。
宫廷内的变故往往发生在一夜之间。
次日一早,昀凌在原本不属于他的宫殿内召集百官,宣布乾珏帝驾崩,新帝登基,同时立夜娴为娴宜皇后。至于昀澂,则被帝君封到了江南连渊一带,权且给了个藩王的名分。而昀凌留着他,无非就是想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璃华王朝腐朽下去,就如他当年也只能那样看着至爱的妻子被欺辱,疼爱的妹妹被枉杀一样。
他不在乎原本无权无势的自己能否服众,能否坐稳这江山,恰恰相反,他正是要让璃华朝在他手中衰败下去,直至灭亡。
既然璃华待我以怨,那我又何必报之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