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今宵酒醒
木徵羽2021-05-12 17:307,216

  连渊城内夜色清明,碧空如洗,临水,长空中挥洒下千里倾城的月华。叶持繁在一家路边酒馆里品着蜜酒。酒馆店面不大,味道却是颇为正宗。云清辞手中剥着糖炒栗子滚烫的壳,听对面绯衫女子用微带醉意的声音笑问:“清辞,你说会不会真的有来世?”

  “来世……信则有,不信则无。”青衣少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将一半甜而略黏的栗子送进嘴里,“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持繁自顾自斟着酒,许久没答话,桂酒自杯中满溢出去,在桌上小范围地飞溅。她不说,清辞也不催,两厢静默。叶持繁一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这才悠缓地道:“杀陆冰环的那个人,是我碧绾姨娘最疼爱的徒儿,年纪长我一些,虽未曾谋面,但也时常听姨娘说起。名字似是叫……离君。”

  “原是师出同门,”清辞微泛笑意,“与来世有什么关系?”

  叶持繁又是不答,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清辞可听说过‘君生我未生’?”

  “坊间有名的曲乐,自然听过。”

  “那你说,这君生我未生的下一句,该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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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碧绾出身江南连渊的大户人家,姐姐红绡正是叶持繁的娘亲。红绡自幼喜静,琴棋书画,庖厨女红,无论喜或不喜都顺着长辈的意思,尽力而学。谢碧绾则不然,虽与姐姐很能谈得来,但志趣却毫不相干。

  她打小的爱好,是造机关,还有养虫子。

  谢碧绾造的不是一般的机关,十三岁那年将两大块木头鼓捣了一个下午,后果是成功将家人们拦在了门外,一个也没能成功进去;养的也不是一般的虫子,而是蛊虫,大有向后来的苗疆蛊雕娘看齐的势头。十六岁,家里给她相了门亲事,对方也是连渊的世家公子,偏不从,逃婚,连夜孤身一人远赴悬河谷。那时姐姐红绡已嫁了剑客叶期寒为妻,苦劝了许久也没能劝她回去,只好由着谢碧绾留在了悬河谷。

  自然,以碧绾生来好动的性子,是断断不肯安分待着的,出去闯荡游历也就成了常事。红绡担心她一介女子孤身在外,恐有不测,便央着叶期寒叫她些剑术,也好防身。

  “我姨娘偏生不同寻常得很,”叶持繁讲述着,边笑道,清辞在旁一言不发地聆听,“那些名门正派的剑术武功她不肯学,偏偏练就了一身暗杀的功夫,还有那放毒蛊的本事,我爹都敌她不过。”

  清辞夺过她刚斟满酒正欲拿起的酒杯,不理会她微微挑眉的神色,“别具一格,性情率真,谢前辈果然是巾帼豪杰,不同凡响。”

  叶持繁知道他这一举动绝对无可反驳,只好一脸无可奈何地抓起一个栗子,续道:“再后来姨娘嫁了一个江湖侠客,留在悬河的日子更要少些,直到……她遇见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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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碧绾孤身前去苗地讨教养蛊之术时,曾在当地村寨中见过这么一幕。

  在部落长老的组织之下,所有养蛊的村民都带上自家即将成蛊的毒虫,在村中较为宽广的地带集合,脸上尽皆带着肃穆虔诚的神情,集合之后向他们部落特有的神祈祷,待到夜晚降临,便会有人带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被粗绳捆着,一直行至众人跟前。

  谢碧绾素来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便没有回到借宿的居民家里去,留下来混迹在人群当中远远围观。入夜,月轮高悬,长老高呼一声“时辰已到——”,声音苍老而又威严。谢碧绾正好奇是什么时辰到了,便见得周围的蛊师都带着自己的毒虫,极有秩序地走上前去,将那只蛊师自己视若珍宝的毒虫,轻手放在那孩子身上。

  越来越多的蛊虫在他身上四下蠕动,就来自小不怕虫子的谢碧绾都看得一阵恶心。待蛊虫放完,那孩子身上早已被噬咬得血痕斑斑,却不敢叫出声来,只怕一张开口,会有蛊虫霎时爬进,将五脏六腑都侵蚀成空。

  “你们这叫哪门子训蛊术……简直是谋害人命!”谢碧绾一贯见不得欺人之事,今日得见,自然不会不管。长老闻言,怒然沉声,“何人敢扰我苗寨成蛊大礼!”

  “这叫做礼?”谢碧绾柳眉一挑,叱道。

  长老耐性子解释了一番。苗疆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训蛊之术,这里的习俗则是献祭一名染了恶疾的孩子,万蛊噬身,以孩童身上的恶疾之毒来助毒虫成蛊。而那个孩子在被蛊虫噬咬之后,自然是活不成了。这种习俗流传百余年之久,就连孩子的父母也不能动摇一丝一毫。

  “只为了一缸蛊虫,就要生生夺取一个孩子的性命!苗疆训蛊之法众多,为何不肯更改!?”碧绾厉声道,袖中短匕已经伺机出鞘。

  “祖宗之礼,断不可改。”

  谢碧绾没再与长老争论,袖中匕首破空而出,撩破了看似不可一世的长老的衣角,复又有三支袖箭飞旋而去,引得场面顿时大乱。趁着众人惶恐之际,一个闪身向前疾跃,收了短匕回来,一手掠起那个纤弱的孩子,踏着树枝,凭轻功飞速离去。

  那个被她临场救下的孩子,就叫做离君。

  与颜蕴月救下云清辞时的情景不同,离君似乎生性要沉稳些,被谢碧绾带回悬河谷的途中始终没掉一滴眼泪,也不肯说话,任碧绾耗尽全部耐心,除了一句“我叫离君”之外,到底什么也没问出来。惹得谢碧绾边给他做简易的止血措施,边在心里默默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巫蛊咬坏了神经。

  从苗疆到悬河谷毕竟有千里之遥,带着个孩童也不好四处辗转,凭轻功赶路。谢碧绾便雇了辆马车连夜赶回悬河。离君跟她说的第二句话,大约是在第四日的晌午。

  他身上的伤绝对耽误不得,而自己调制的专门解蛊毒的药则悉数收在悬河谷中,谢碧绾只好连下车吃饭的时间都省了,到了饭时便自己下车买几个包子之类的回来。这天中午也不曾例外,她刚把装包子的纸袋塞到离君手里,说了句“小心烫”,就被蓦然开腔的离君微带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带我走。”不过十岁出头的孩童用平静的眼神看向她。

  “苗寨那些人欺负你啊,我难道就看着不管?”谢碧绾略微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你喜欢被虫子咬?”

  离君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隔了许久才接上一句:“……你是说,你在救我?不会再用我来……训蛊?”

  谢碧绾顾着吹凉烫手的包子,没说话,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看见身边的孩子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黯然笑意:“骗人,你们大人没有一个会说实话的。当初长老派人去接我的时候,也说要救我,说是带我去治病。”

  刚咬下一口包子的谢碧绾霎时感觉烫人的面皮被噎在了喉咙里,那一股子怒火又悉数翻涌上来:“贵为一寨长老,却做出这等卑鄙龌龊之事……我果然后悔了。”

  “后悔带我走?”孩子咧嘴笑了笑,显露苍白的脸孔上难免有些诡异,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落寞。

  “我后悔没杀了他们。”谢碧绾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而她身旁的离君眼里,明显染上了惊讶和震撼。

  “你要带我去哪里?”

  “悬河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教你些武功,以后便不怕被人欺负了。”谢碧绾说着这话的同时拿起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提醒他趁热吃掉。离君一声不响地接过,一手拿着,另一手抚上那些蛇一样蜿蜒的细小伤痕。表情虽然漫不经心,但碧绾还是能够察觉他嘴边那一丝卸下防备的笑意。马车继续颠簸着向前,奔向那遥不可及的长路的尽头。

  离君的沉默并非因为不恨不害怕,只是命运让他过早地知道,眼泪和恐惧没有丝毫用处。而那恨意永远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只会被深深烙在骨子里。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手刃那些骄横恣肆将他视如草芥之人。他们带给他的压迫和痛苦,他迟早,要一一还回去。

  若是没有这一层难以磨灭的恨意,离君其实如普通的小孩子一般无二,只不过更为聪慧灵秀些。谢碧绾引着年幼的他从马车上下来,并告诉他这就是悬河谷时,他眼里那份孩童独有的好奇与热情真实得无以复制。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碧绾带他一一见过谷中的人,这其中也包括年纪尚且稚嫩的叶持繁,不过仅是有着一面之缘。后来离君便跟随谢碧绾住在悬河谷深处的避秦小轩之中,不问外事长达三年之久,后便离去。这个连话也没有说过的人,自然就被叶持繁渐渐淡忘了。直到后来听姨娘时常说起,才对素昧平生的离君有了几分模糊的印象。

  “离君在悬河谷三年,姨娘将她毕生所学悉数传授……这其中,也包括那柄紫玲珑。”月光透射进窗棂,在持繁眼里点染上三分碧色,“三年之后他便离开了。再也未曾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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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悬河谷这件事,最初是由谢碧绾提起。当时她正把眼睛凑到蛊虫匣边上,凝神查看里面还未成蛊的毒虫。离君在她身侧,闲来无事拿起桌上的青釉茶杯发呆。随着谢碧绾“咔哒”一声合上蛊匣,清越的话音也随之响起:“不准备出去闯闯么,小离。”

  离君偏头看了她许久。他与谢碧绾性子素来相像,都是灵动而喧闹的人,这次却难得安静了半晌。屋中静得可以将蛊虫窸窸窣窣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风从窗外拂过,撩动了不肯安分的枝叶,似也撩动了少年的神色。离君蹙了蹙眉,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茶杯,仍不答话。他这副样子倒让谢碧绾心里微惊:“……师父只是觉得你年纪也大了,是时候自己去江湖上闯荡闯荡罢了。”

  离君面前牵起一抹微笑,起身走到她跟前来,微微俯身:“师父觉得这样有必要的话……”

  碧绾心里好笑,目光从蛊匣转移到他身上,并不客气地打断,“小离打算在悬河谷待一辈子么?”

  离君愣了愣神,没再接话。

  他又如何不是少年心性,何尝不愿青衫策马,仗剑天涯。他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开谢碧绾。自那夜她出言喝叱长老、将他带离苗疆起,他的世界里,就始终只有她一人。

  “如果师父希望……”

  “老是说师父做什么,”谢碧绾回手在他头上轻敲一记,语调里不无嗔笑,“要依着自己的意愿做决定啊。老实说,你师父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过从连渊千里迢迢跑到悬河的壮举了哟。”

  离君不觉泛起一丝浅笑,谢碧绾这孩童般的心性是从未变过。然而那笑容里有几分苦意,大约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与师父同处三年,他对她了解得几乎比对自己还深。

  “……那么,徒儿明早就启程。”他对着眼前的碧衣女子盈盈一跪,行过师徒之间的大礼,而后起身,从容离去。谢碧绾还是如往常一般,被岁月织上一层薄茧的手抚了抚他的头,温和依旧。再没有做声。

  当夜,暮色沉沉。少年一袭紫衫,依靠在回廊边,抬首而望。皎皎的月华被恣肆生长的树枝挡住,斑驳成了一地零落。

  在悬河谷、在谢碧绾身边待了整整三年,时光磨灭了他最初的那份担心,他甚至开始相信,他们会一直在这处僻静幽美的避秦小轩生活下去,她不会赶他走,而他,也决计不会自行离开。

  而今日,从她说出“小离”二字起,他便开始意识到,原来不是她要赶他走,而是这世界容不下他如此天真。

  救下离君那年,他只有十一岁,而谢碧绾已经二十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无论其间牵绊着多少眷恋,他终究不是她的命中注定。

  少年不自禁地轻声哼起了这阙坊间流传的曲乐。声音极低,微哽。有人一身碧裳,迎面走来,因着轻功极好,所以行走时悄无声息,也便没被离君发现。

  谢碧绾站在离他十几步之遥的地方怔怔看了很久。然后蓦然开口,声音极轻:“君生我未生的下一句……叫做回头是岸。”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对上少年骤然抬起的双眸,竟然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是愿有来世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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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骤起,吹散了一抹原本就不很清晰的星光。少年裹了裹身上色调沉暗的衣裳,这时候约莫已经入了秋,天气自然是愈加阴冷起来。送别微痕与深深之后,他便回到了连渊——其实也不能说是“回”,他没有家,无论到达哪个地方,都只能称之为“去”。

  连渊城不负繁华,即便是深夜,街道两旁也依旧是灯火通明,隐隐透着几分烟火迷离的意味。离君信步踏入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店小二恭谨地迎上来,满面笑意堆砌:“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随便给我找间客房就行。”离君随口道,“顺便打壶酒上来。”

  小二应着声退下去,利落地招呼着。就算是夜深之时,生意人的利索和略带讨好的恭敬态度似乎依然未变。离君走上楼去,初一踏上老旧的木楼梯,它便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响声惹得人有些心烦,却自有一份不属于人间的热闹喧嚣。

  这从来不是离君身旁该出现的声音。他的世界静默冷寂,除了偶尔呼啸的夜风声、翻上屋檐时瓦片碰撞出的极轻微的响动之外,大概也就只有鲜血喷溅而出的声响。那响动只会令人感到抑郁,离君多半不会留下来听完,只待收了紫玲珑便飞身消失于夜色。

  谢碧绾说过,小离,我传你这柄紫玲珑,是让你斩杀鸡鸣狗盗、口蜜腹剑的恶人,切记不可仗它来为害苍生。

  最初,他确实是认认真真照着师父的话做,每接一单杀人的生意,必然提前调查目标的身份与过往,若非作恶多端者,绝不肯杀。

  可是日子久了,那个碧衣女子悉心相传的品行和信仰,好像也就淡了,像一滴滴在墨中的茶水,香气再盛,也终究会湮没在漆深如夜的墨色之中。

  离君不是没有长性的人。后来他之所以对目标不闻不问,无论好坏统统依照委托人的命令格杀,只是因为他终于想清楚,他自己,也算是苍生。

  碧绾教他无时无刻都要记着,苍生何辜。没错,那么他又有何辜?

  离君从来没想过违背师父的意思,就如同他也从来没想过将人命如废纸般轻易揉碎一样。只是人,起码得先填饱了肚子,才有资格去谈什么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那层古旧的楼梯又响了起来。小二叩开了门,为他送上酒盏。离君伸手提壶,倒了一杯出来,静看颜色清冽如泉的酒落入杯中,宛如飞流。酒香顿时四溢。他闻出那是蜜酒。离君并非千杯不醉的海量,因此也很少去碰,并不识得什么名酒。他认出这桂花酿成的甘甜琼浆,只是因为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碧衣如风的女子,曾在月下看他习剑,手中端着这样一杯自己酿的蜜酒,浅笑,挥袖,带落一瓣不知名的野芳。

  离君于静夜之中独坐品酒之时,大概想不到那名叶姓的红衣女子,正在隔壁紧邻的酒馆中安坐,向与她同行的少年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叶持繁。离君不由得笑了笑,自己初见她时还只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缠着自己的娘亲要学着编花哨的发辫。那时候的女孩眼神明净天真,现在似乎也是,只不过多了几分落落大方,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见了陌生人便远远躲开了。

  从潜入陆冰环房间、见到前来阻止的她的第一刻起,离君便认出了这个曾经羞怯腼腆的孩子,只是未曾说破,料想她也不会识得自己。叶持繁自小修剑,武艺自是一流,作为司命帝姬亦是名动江湖。只是那夜她连命时都离了手,司命帝姬又始终秉承光明磊落的心绪,暗器本就不惯用,如果离君真下了杀念,她大概是不能敌的。

  事实上,几乎每一任委托人都会向离君要求:若不慎遭人目睹,则一并杀之灭口。

  而他却只是挡住她飞来的暗器。只是因为这个人的明朗气度,与那位他唯一眷念尊敬的师父,如出一辙。

  陆续有几名酒客起身离去,店里愈加清冷了些,小二手里抓着干硬的抹布拭净桌面所发出的摩擦声响听得清明。叶持繁眼见着清辞转着釉色酒壶听故事,丝毫没有把酒壶还给她的意思,只好拿过一只瓷杯来斟满一杯冷茶,呷了一口,淡而无味,只好又搁下杯子:“听姨娘说,离君没有回来过。她当初叮嘱人在江湖不可多有记挂,离君似乎不愿忤逆了她。”

  清辞没有出声。酒馆里拉胡琴的瞎眼艺人琴声还没有收,声音泠泠凄婉,似乎应和着这个乍听上去并不怎样哀戚的故事。

  隔壁的客栈打烊早一些。然而饮下了一壶蜜酒的离君却辗转未眠,夜色织下一张密无缝隙的网,裹得他微微有些窒息。

  “小离,一个人在外要用师父教你的东西好好保护自己哟。要是遇见中意的姑娘就带回来给师父瞧瞧,聘礼我包了!”

  “不过……若是无事便不要回来看师父了。江湖儿女,岂可多有挂念。再说,你来了我也不一定在啊。”

  那女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激越,响彻了自己生命中最为安定的三载光阴。他一直遵照约定未曾回去看过,只是这一次,经历了太多诡异的变数,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回一次家。

  自多年前离开悬河、遍游天下以来,离君已然荡平当年欺侮自己的苗寨,凭借手中一柄名器紫玲珑和轻如飞燕的身法,成了继血虹袖剑宿主之后最为名动的杀手。

  紫玲珑一出,朝野皆覆。上至官吏皇族下至平民百姓,有无数人做了他短匕下的亡魂。

  就像那些古老神话里说的故事一样,有很多亡魂会游荡在天地间迟迟无法轮回。离君不是亡魂,而是有血脉有气息的生灵,可他的孤孑似乎较之游魂更甚。

  那个唯一能渡他的女子,已经被一句“君生我未生”彻底隔在了心门之外。三年光阴如同一双手,可惜再怎样温柔也抚不平那道难以愈合的割裂之痕。他这许多年来却始终笑着,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然而孩童似乎总是最惹人心疼的群体。他们一直是那样毫无顾忌随心所欲,表面看起来完全不需要人担心。所以时间久了也就无人会去担心过问,再也没有人能在想起他们时嘴角噙笑,可是心底泛起一股混合着刺疼的悲悯。

  油灯早已熄了。壶中蜜酒也已经全然不剩。夜风隐隐捎来一阵凉,离君再次裹了裹衣裳,抹黑翻找着房间里的抽屉,终于翻出一盒火柴。他划了一根,被那瞬间燃烧起来的一簇亮而暖的火光晃了一下眼睛,他在角落里举着火柴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火柴木质的身躯很短,下一刻就烧到了他的手。世界刹那间又归于一片虚无的黑暗,只有凝视过火光的眼前似乎还跃动着几许光亮。离君漫不经心地向手上吹了口气,没有再去划火柴,直接在房间内微泛油光的桌面上留了银两,而后回身从窗框掠身而出。没有带起半分响动,也没有惊扰这天地。

  从连渊到悬河谷虽有千里之遥,但依仗离君这样的轻功身法,如果一夜不眠不休地赶路,是可以赶到的。

  微痕对他的判断大抵正确,他只是个孩子。只是个耐不住深夜寒冷而想要回到家在炭火旁坐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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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到这里就结了。”叶持繁手上碾着栗子壳,从清辞那里要回酒壶已然是无望,便轻轻叹了一声,“你不发表点感想么?”

  持繁问出这句话,本是没指望他会认真回答些什么的,却不想始终沉默聆听的云清辞忽然蹙起眉,说出一句令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你姨娘当初……不该那样与他说的。”

  “你说什么?”持繁眼里有疑问的微光。

  “我说,谢碧绾前辈当初,不该同离君说什么‘回头是岸’——爱这种东西比任何事都要可敬又可畏,而且最不受自身控制……就算他能回头,身后也不会是岸了。”

  少年的口吻于平静之中自带三分肃穆。持繁一时接不上话,任由两个人之间又一次静默下去。直到桌面上挑着的冷烛光焰微微晃动了一下,几近熄灭,她才又呷了口冷茶,提出新的话题:“讲讲醉白夫人的事吧,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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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月落尽,天光初曦。

  谁也不会料想这个名叫离君满面倦意的少年整整赶了一夜的路,千里迢迢从连渊来到悬河谷,只为见一名避秦小轩里住着的谢姓女子。

  而他意料之中的是,谢碧绾不在。

  离君揉了揉遍布血丝的眼睛,嘴角泛起惯常的笑容。来这一趟他没与任何人打过招呼,这一路也几乎没说过半句话。这时却突然轻声吟唱起来,那嗓音是微哑的,带着几分风月沧冷的感觉。离君不去管,反正没有人听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不错,他是长恨着君生过早,可是君……真的会恨他生迟么?

继续阅读:第34章 三十四 此生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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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清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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