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暖华堂人衣锦
姚璎2024-05-07 10:182,943

  谷雨收寒,烟雾飏晓,又是暮春时。

  四月的天气向来阴晴不定,天边厚厚的积云孕育着一场雨,渐渐充盈,接着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雨水润湿了福州三坊七巷蜿蜒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的石板被雨水冲刷,露出斑驳的纹理,在清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亮汪汪的水光。

  三坊七巷是南后街两旁从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条坊巷的简称。区域内坊巷纵横,石板铺地,陈家祖[zǔ]厝[cuò](注释:福建方言,祖屋的意思)就位于三坊七巷的衣锦坊。这是一座两层公馆,颇有闽越古城民居特色,白墙青瓦,绿树掩映,曲径清幽,风格卓然。

  清晨五点半,祖厝里中间正房的电灯蓦地被拉亮了,扑簌簌一阵响动,随后福州市民陈荣顺提着菜篮蹑手蹑脚从祖厝二楼的正房里走了出来,下楼。昨晚太晚入睡,这个时候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

  他站在一楼门朝大厅的敞廊里,身后关着四开式的雕花大门,四周以及后房的屋子里都还黑着灯,万籁俱寂,他起得有点早了。每天起早买菜是惯例,不过昨天晚上竟然睡落枕,他已经有四十五岁了,年岁渐长身子骨也有些发虚。他僵硬地捶捶背,脚下动静也小,免得吵醒了正房里面还在睡的媳妇赵惠兰。

  细心地锁好门,手里拎着菜篮,陈荣顺去往附近的农贸菜市场买菜。他是个典型的福州男人,中等适中的身材,不像北方男人高大威猛,也不像更南地区的瘦弱,而是自然顺势而生的恰到好处。他媳妇嫁给这么个福州男人也算有福气,福州男人爱老婆爱买菜做饭爱拖地板是全国出了名的。代表人物就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铮铮硬汉铁骨柔情,还留下了凭据——《与妻书》。

  农贸市场不远,拐过一条街就到了。下雨天并不能阻挡福州人民对饮食的热爱。天才微亮,已是人头攒动。沿海气候温暖,物质品种繁多,菜摊上各种蔬菜新鲜翠嫩。

  陈荣顺挎着篮,从市场的东头走到西头,才一趟手里已经提着一份米浆制作的鼎[dǐng]边糊(注释:鼎为铁锅,鼎边糊又叫福州锅边糊,是用蚬子汁为汤,米浆在锅边烫成干皮后用锅铲刮到汤里煮沸而成),篮子里有两块瓷实的芋头糕(注释:芋头糕是用芋头切成丁块或丝状,加调料同米浆或面粉搅拌,直接蒸好切块油炸制成的一种食品)、两块酥脆的海蛎[lì]饼(注释:海蛎饼是用米浆和黄豆粉为原料,内馅为葱、包菜、肉、紫菜加以海蛎后裹上米浆和黄豆粉浆油炸而成的福州特色小吃),一双眼睛还朝着两侧的摊子望去,心里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天的伙食菜谱。

  鼎边糊配海蛎饼和芋头糕是早饭,午饭炒个新鲜时蔬,做个荔枝肉,再弄个海鲜羹,至于晚上,做个简单的,拌面扁肉加点虾油就行。

  市场一侧,海鲜贩子正往大盆里倾倒豆叶鲟[xún](注释:一种菜鲟。鲟是生活在福建淡水和海水交界处水域的一种螃蟹,和海蟹差不多。饱满有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青绿色的豆叶鲟身上捆着细草绳在盆中四处乱爬,这个时节的豆叶鲟买来清蒸或者炖豆腐,滋味万长。卖豆叶鲟的摊贩和陈荣顺是熟人,早就相识数十年,还是街坊邻里,见了点点头,热情地打招呼:“荣子,今天鲟结实很有肉,要不要来几只?”荣子是陈荣顺的外号,街坊邻里认识的,不论老少都这么称呼他。

  陈荣顺是国营饭店满堂醉大厨,采购食材时火眼金睛,扫了两眼就看出摊主所言非虚,想了想,蹲下身去开始挑豆叶鲟。福州男人虽然言辞不多,显得有点挫,但要是老乡之间的叙谈则仿佛是机关枪一般语速惊人,掷地有声,声震屋顶。

  挑了三五只个头均匀的豆叶鲟,将近五十块钱,有点小贵。陈荣顺付了钱,又买了几样果蔬,正要往回走,被肉摊上的屠夫老板叫住了:“哎,荣子,今天有好肉,做燕皮正好!”

  陈荣顺站住脚,没应答摊主,但还是让老板割了两斤上好排骨,鲜肉则没要。

  屠夫老板问他:“不做燕皮(注释:燕皮是由猪肉加番薯粉手工打制而成,口感韧而有劲)啦?这肉顶好的。”说话间殷殷期待,好像只要陈荣顺同意,他都能把整扇猪肉拱手相让似的。

  陈荣顺想了想,终于说:“那也来五斤。”

  “不多买点?多做点燕皮,我老婆想吃你家的肉燕(注释:肉燕又称太平燕,是福建风俗中的喜庆名菜,福州人逢年过节,婚丧喜庆,亲友聚别,必吃“太平燕”,即取其“太平”、“平安”之吉利,故“无燕不成宴,无燕不成年”)。”屠夫说。

  陈荣顺不吭声,执著地等着老板割肉。老板劝说没辙,只好按照陈荣顺的需求割了肉。

  把排骨放进陈荣顺的篮子时,屠夫乐了:“荣子,这么多样呢!老婆让你买东,你连西都一块买回去了!”

  陈荣顺难得笑了笑,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出来的时候还下雨,回去的时候天晴,空气湿润得可以掐出水来。

  陈家祖厝的院子很大,出了各屋就是天井,陈荣顺进门的时候,西侧围墙边的地上有一人蹲着,在低着头刷牙,见陈荣顺来了冲他打招呼。

  “荣哥这么早起来啊。”说话这人叫王文风,是陈家祖厝的租客之一,三十五岁,是在外面跑保险的。

  穿着一身朴素的西装,面料看着就不太好,但也能勉强看得下去,脚上揣着一双黑色的旧拖鞋,端着个搪瓷大口杯,嘴里满是泡沫,一说话险些就要喷出来。

  陈荣顺看王文风这个样子笑了一声,“小王嘴里有沫就别张嘴说话了,听人说沫是有毒的,吃下去得犯病。”

  王文风嗨了一声,三下五除二把泡沫吐干净了,拿梳子沾了点水往头发上抹,收拾干干净净之后就是;浓眉大眼,怪精神的。

  “荣哥我跟你说,这都是人家胡扯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咱们得信科学,就说这牙膏你看这成分表上写着——”王文风是东北人,又是跑保险的,唠起嗑来三天三夜可以不重复。

  陈荣顺听不得王文风这滔滔不绝的职业病,连忙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还得给你嫂子收拾早饭去,别吵吵我了。”

  王文风不好意思地哎了一声,余光瞥见陈荣顺的背有些佝偻,脖子也缩着,忙说:“荣哥你这是落枕了啊,等下我去给你拿贴药膏来,落枕不是病,疼起来要命啊。”

  陈荣顺点点头,谢了一声,把菜提到庭院,夫妻俩住的是二楼正房,一楼偏房和后院都租给别人。把东西收拾停当,老婆还没起床,陈荣顺坐在了祖厝当中,心满意足沏了壶茉莉花茶,开始喝起来。

  天色渐亮万物清明,风一吹散开了天边的云雾,丝丝缕缕的阳光打在了这个历史陈旧的祖厝。陈家祖厝是陈荣顺从爷爷那辈继承下来的,福州自古以来就是个风景和秀的地方,岸口城市,带来了商业的繁华,但又受制于古都旧貌,发展并不算很快。

  不过就是这样一座宁静的小城,反而给这座城市保留了很多具有人文色彩的古建筑。

  陈家祖厝就是其中一座古建筑,历史也有小几百年了,陈家在陈荣顺太爷爷那辈还算得上在福州有头有脸,家族中子弟繁多,枝繁叶茂,不过世道昌隆没长久,再茂盛的大树,照顾看管不当,也有枝叶稀疏的一天。

  世事变迁得快速,陈家在商业上失利,渐渐落拓,到最后凋零至只有陈荣顺他爹一个独苗苗,祖厝辗转变卖几番,最后还是回到了陈荣顺爹的手中。

  在陈荣顺爹从爷爷手中继承了陈家祖厝后看着依然巍峨但有些破败的屋子心中唏嘘感慨万分,他在幼年时见过祖厝更辉煌的一眼,那时一推开厚实的精细刻花木门,入眼的就是一个偌大的三进院落的公馆楼。门楼间重檐飞角,中间天井,通光透气,楼层之间高高墙檐,和白墙形成鲜明反差。院中有个小池子,夏植荷花,秋养锦鲤,好一番雅致楼宇。

  陈荣顺爹是完美主义者,拿着多年的积蓄,再度修缮祖厝,想再现厝[cuò]里(注释:福建方言,屋里、家里的意思)原来的气派雅致,但钱是不经用的,偌大的祖厝修缮不到四分之一,这钱可就打住了,陈荣顺爹干脆就开门邀租客,在陈荣顺爹去世了之后,这祖厝的房东自然也就变成了陈荣顺。

继续阅读:第二章 旧时堂前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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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暖三坊七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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