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流云顺着气息寻到白茸的时候,已经是白茸产后的第二日清晨。
流云一推开屋子,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她忍不住皱眉。
白茸被褥上都是血污,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
臂弯里还搂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小婴儿。
孩子很小,是个男孩子,头上竖着两只红色的狐狸耳朵,背后还吊着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
晨光带着暖意,和流云一起进了屋子。
白茸翕开眼,看了一眼流云,似乎并不意外。
“你来了啊?”
流云看着这样子凄凄惨惨的景象,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七公主,您怎么就一个人到处跑了呢?若不是我今日寻到这里,你们两个该怎么办啊!”
白茸闻言,淡淡的笑了一下,原本总是透露着不羁的金色眼眸中,看向怀中的孩子,也露出了十足十的母性。
“天下那么大,有那么多的妇人生产时,会面临自己一个人。我就是累了点,稍微休息休息,就可以起来活动了。你不用自责,即便你不寻过来,也无妨。”
因为产后脱力,白茸的狐狸耳和尾巴都现了出来。尾巴朝上卷起,雪白的绒毛卷着怀里的孩子。
小孩子睡得很香,在母亲的怀里很有安全感。被声音吵到,微微睁开眼睛,金色的眸子没有焦点的四处巡梭了一下。努了努鼻子,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流云伸手,从白茸手里接过孩子,低垂着眼睛,看了一眼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小公主,微微的叹息了一声。
“七公主,小女婿寻到山上去了。豺族攻上咱们狐岐山了,小女婿正在帮着大王抵御豺族呢。”
闻言,白茸抬眼看了一下流云。
“元安?”
“嗯,他说是你在人间惹上的桃花债哦,差点把大王给气死。不过还好,最后将功赎罪了,一直守着蛇窟几个月,愣是没让豺族上得山来。大王和王后现在对他的态度好多了。算了,公主,不说了,我先给你换洗一下吧。”
说着,流云将手里的小娃娃放到了一边的摇篮里头,出去烧热水,伺候白茸洗漱。
白茸侧着脑袋,看着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眼神疑惑而忧郁。
元安整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和尚么,怎么还能参与杀戮战争?还巴巴的寻到了狐岐山,难道真是为了济世活人,为了能救下狐岐山一山的狐狸精的功德,特地去抵御豺族的?
反正,白茸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元安所作所为是为了她。她更不知道元安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做爹这个消息。
“七公主,咱们要不等你身子恢复好点,就回去狐岐山吧?”
流云给白茸清理干净,换了整洁蓬松的被褥,抱着小崽崽坐在一边。
白茸半躺在榻上,端着流云给她熬来的鸡汤,慢慢的小口喝着。
体力消耗巨大,如今又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吃喝上头自然要多加点营养。
“不回去。”
她眼帘儿都没有掀起来,抿了一口鸡汤,声音有些低落。
“为何啊?咱们洞府里头什么都有,您若是回去,不管是照顾小殿下,还是自己休养,那边都是极好的。灵气又充足,总比呆在这个什么都不方便的人间强啊。”
白茸将手头的空碗放到了床头柜上,接过流云手里的小娃娃。
“因为我很喜欢人间啊。”她看着小崽崽熟睡的脸蛋,伸手轻轻戳了戳,小娃娃嘴角就歪过来,凑着找她的手指,想要吮一吮。白茸眼底就闪过一丝笑意,“我想我的孩子能在人间长大,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娃娃一样,进学堂,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每年钱塘江涨潮,我能牵着他的手去看看潮起潮落,春天梁上燕回来,他能陪着我看燕儿啄春泥。流云,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起在狐岐山,日复一日的孤独,和让人厌弃来的好吗?”
流云看了一眼小娃娃的红色狐狸耳。
因为现在还是幼崽状态,耳朵上头的毛毛还是软软的小绒毛,配上那张奶白色的小脸蛋儿,看起来惹人怜惜的很。
“小殿下是只红狐,想必在狐岐山,应当不会,不会……”她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不会像白茸小时候那样备受嫌弃。
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白茸倒是无所谓的低笑了一声。
“虽说狐族对于男女大防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说法,但是你说,我这个时候回去。保不准父王母后会将我许配给什么一个门当户对的狐狸。但是,我现在还不想我的孩子认别人做爹爹。流云,你明白吗?”
流云不明白。她的思想,一如当年刚刚下山的白茸。
一直被那些老狐狸精们教导,一只狐狸一辈子不可能只爱上一个人。所以她真的不明白。
但是看着白茸虚弱的眉眼,还是微微的点头。
又大概和白茸说了一下元安这些日子在狐岐山的所作所为,白茸合着眼,漫不经心的听着。
“血尸蛊,是解了吗?”
流云点点头,“朱雀族的小公子给小女婿带了一个宝贝,小女婿在咱们洞府里修炼了两天,想必是解了。也不知道狐岐山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不过公主,您当日和我说,小女婿是个和尚,怎么现在小女婿倒是蓄起长发了啊?”
白茸闭上眼睛,元安的事情她什么都不想听,但是又忍不住的去听。
“行了,流云,我累了,想要休息休息。不要往狐岐山传信,哪里都不要。你若是能忍得住寂寞,就留在钱塘陪我。如果你觉得人间无趣,只管自己回去狐岐山吧。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上几年。”
流云叹口气,将小崽崽放到了白茸身边,给他们盖上被子。
“七公主,这是何苦呢?若是您还喜欢着小女婿,不妨和他好好过啊。”
白茸沉默了一会儿,幽幽的叹道。
“天下之事,有缘才聚。我和他的缘分想必已经到头了,所以总是没有机会好好的相处一二。天大地大,如果他真的有心,自然回来寻到我们。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他寻来,那么我就……”
五年后。
元安自从那日踏下狐岐山,也算是走遍了万里河山。
天下之大,又从何去寻找呢?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千多天的长相思。
他不知道会在哪里找到白茸,也不知道再见面,两人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只知道鞋子走烂了很多双,头发也已经长得和普通男人一般长短。
黑色的长发,用一只木头簪子随意的拢在脑后,更加显得眉眼俊挺,玉树临风。
就这么背着一个斗笠,走在闹市中,来来往往的女子都要忍不住的偷眼看这个英俊高大的郎君。
可是这个郎君却从不会为谁停留,他一直在走,一直在走。
钱塘二月。
天色渐暖。
浅草茵茵,绿柳戴翠,几只莺莺燕燕在树上叽叽喳喳,桃花开了泰半,杏花探出了院墙。
花朝节上,男男女女都跟着一队踩着高跷的队伍走动。
大家都带着各式的笑脸娃娃面具,沿途洒下了不少桃红梨白的花瓣儿。
元安呼吸着空气中的香气,脚步不禁放慢,跟着人潮往前挤着。
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身褐色的衣袍,看起来很是忧郁,带着一股世外高人的出尘气息。
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自觉的离开他一定的距离,他就宛如一株清水芙蓉一般,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忽然,一个穿着淡蓝色锦衣的小孩子,像是一颗小肉弹一般,朝他冲了过来。
一下子撞到他的腿上,就往后仰了过去,差点摔上一跤。
元安伸手,一把捞住小孩子,将他扶稳了。
小孩子脸上的面具被他撞得掉在地上,低着头推开元安的手就要去捡面具。
元安蹲下身,捡起面具,递给那个小孩子。
小孩子抬头,接过面具,脸上洋溢着笑意。
一双金色的大眼盯着元安忽闪忽闪的。脸上肉嘟嘟的,因为奔跑,带着丝丝的红晕,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沾湿,黏在圆乎乎的小脸蛋儿上。
一只小手捏着面具,另一只小手软软的拉住元安的手指。
“谢谢叔叔。”
元安在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过电一般。
这是怎样的澄澈的一双眼睛,清澈的仿佛一弯湖水,泛着金色的的潭水。带着丝丝的旋涡,将元安拉进了无穷的回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你娘呢?”
小孩子的声音奶奶的,元安一下子抛出了一串问题,他却丝毫不怯场。
“我叫胡空空,今年五岁啦。我娘在那头,那个胭脂铺就是我娘开的。嘿嘿。”
说着,他咧起嘴巴笑。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呢?多危险啊。”
元安深吸一口气,伸手抱住胡空空。
小孩子柔软的身体软软的,伸手搂住元安的脖子。
“我和流云出来玩儿,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在找她呢。”
元安手指微紧,流云,五岁,胡空空……他不敢再想,身体微微的颤抖,嘴唇翕动,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激动。
“带我去寻你娘亲,好不好?”
胡空空点头,“就在那头,门上招牌上头画了一只狐狸的就是。叔叔,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哦,那个小狐狸,就是我。你看,毛毛都是红色的,好不好看?”
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
元安抱着胡空空,就像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他,一步,一步,脚步坚定地走向那间胭脂铺。
铺子里,一个娇俏的女子正在侍弄着手里的鲜花。
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流云,你一早就带着空空出去胡闹。花朝节外头人多,别踩着孩子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柜台上甚至还放着当时被她拿走的那只毛毡小白狐。
元安轻轻的放下胡空空,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茸,不敢转瞬一秒。
白茸也感受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抬眼看去,只见门里透着外头的春光,阳光下,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长发拢在脑后,一脸的眷念,正紧紧地盯着她。
“白茸,别来无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