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举行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法事。
元安被慧聪禅师指挥着,坐到了法事场的最中间。
面前放着一个小鼎,内置着静和禅师留下来的舍利子。
一众白马寺的高僧,共九九八十一人,围坐在法事场周围,低声吟诵着庄严的经文。
法事场中,香烟缭绕,让人感到无比庄重和肃穆。
慧聪禅师盘膝坐在元安对面,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低声道:“元安,这个过程,会很痛苦。需要心智很坚定的人才能完成。如果你觉得受不了,就赶紧和师尊说,我们可以随时停止这场法事。”
元安看慧聪禅师欲言又止,好像还有半句话梗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师尊,若是中间停止这场法事,会有什么后果吗?”
“为师也不瞒你,直接说了吧。”慧聪禅师叹了口气,“这场法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将会持续但天三夜,将你身体中的灵药精魄用静和师叔舍利子中的功德和修为冲刷出来。事成以后,你的血脉将不具备任何疗愈功效,但是静和师叔这么多年的修为和功德,都会加注在你的身上。其中的感受,无比痛苦。为师虽然没有感受过,但是古籍上有所记载,这种感受,无异于使用钝刀,将你的每一块骨头和肉慢慢的从身上刮下来,在按上去。若是心智不坚定的人,很可能在半道上就废弃了。那就是前功尽弃。”
元安眼底都是坚定,“师尊,徒儿的心智,你一直都知道,一旦我元安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慧聪点头,“为师知道,但是为师还是要和你说一声,如果不能忍受,还是要及时止损。莫要将自己往绝路上逼。你毕竟年轻,修为也有限。如果强行逞能,可能导致你身体不堪重负。静和师叔修行了这么多年,功德也很高,这么多东西一下子加注在你的身体里,可能会导致你的身体不能承受。如果你强行忍耐,要么就忍过去雨过天晴,或者就直接爆体而亡。为师跟你说的,中间如果不能忍受一定要及时提出来,我们暂停法事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师尊,既然随时可以暂停,那么暂停以后想必会有很大的问题吧?”元安知道慧聪禅师故意不提这一点,就是为了让自己到时候毫无顾虑的喊停,但是喊停以后的后果,可能是元安所不能承受的。
果然,慧聪禅师听了这话以后,看了元安一眼,轻声叹了口气,决定继续往下说。“嗯。为师不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但是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为师也就不隐瞒。这个法事,如果从中间突然中断的话,对你不会有太大的影像,但是这颗舍利子中间的功德和修为都会就此散去,沦为凡品,不能再用。”
天底下有几个像是白马寺静和高僧这样静字辈的高僧,愿意用自己一辈子的修为和功德,心甘情愿的给一个药人改命?
可欲而不可得,一辈子只能是这一次。
元安暗地里捏紧了拳头,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如果不行,功亏一篑,自己将一辈子没有机会再去摆脱药人这个身份了。
他庄重而坚定的朝着慧聪点点头,“师尊,徒儿明白了。但是徒儿一定会坚持到底,这个法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徒儿心有挂念,必然会所向披靡。还请师尊成全徒儿才是。”
闻言,慧聪禅师点点头,叹了口气,“尽力而为吧。元安,这场法事要进行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为师都会在一边给你护法,你可以安心的入定。但是万万记住,如果一旦不能承受,及早告诉为师。停下一切,知道吗?”
元安咬着嘴唇,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闭上眼睛,盘膝而坐,平心静气,开始随着周围的诵经声一起,将自己置入了一片空濛的状态。
慧聪法师看着自己的爱徒,嘴唇微动,缓缓地念出一段经文。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很有贯透力,将在场所有的声音都笼罩住,丝毫不突兀,反而有一种引导作用,将所有的诵经声都引导成了一丛洪流,顺着他的声音一起,冲进了那个放着舍利子的小鼎里头。
原本温润如玉的舍利子,似乎被什么激发了潜能一般,发出了刺目的白光。
饶是元安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眼皮被照的通红。
那颗舍利子慢慢的从小鼎中升了上来,悬浮在半空中。
好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托着一般,竟然不往下掉落。
舍利子上头发出的白光,被慧聪法师的诵经声引领,慢慢的汇聚成一道柔软的月华,只单单照在元安身上。
元安皱眉,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像是无数根细小的牛毛针,顺着他的毛孔往身体里钻。
感觉非常微妙,但是痛苦程度还是能承受的,所以他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是这才是个开始,三天时间,这种痛苦会逐渐加剧,到时候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谁也不敢打包票。
慧聪禅师虚着眼睛,看着元安的表情变化,心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徒弟所受的苦楚太多了,原本将他养在白马寺二十多年,就是为了给他过一个安稳平静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没成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走也走不开。他和那个狐妖,算是命定的缘分吧。
如今如果这场法事真的可以成功,那么元安的身体承受了静和师叔的修为和功德,以后有个几百年的寿命,也不在话下。能和他相爱的人相守百年,也算是对这个孩子无奈的童年的一种补偿吧。
随着时间逐步推进,一边诵经的僧人也已经换了两拨。
一天一夜过去了,舍利子的光华仍旧刺目,慧聪都忍不住心惊,静和师叔这么多年不在白马寺,可是丝毫没有放弃过一天的修行啊。
而当时将他重伤致死的那个人,到底是用了什么功法,居然这么厉害。让静和师叔都无法抵御,元安到底是如何惹上了这么一个人?
而元安额头上则是浸满了汗水。
若是说昨日的那种疼痛是宛如牛毛细针往自己毛孔里钻,那么今天的这种痛法,无异于拿着一片无比锋利的刀片,将自己的皮肉慢慢刮掉,越刮越深,逐渐深入骨头,骨髓,一直往下。
好像要将他整个人凌迟,他咬着后槽牙,整个人都疼痛的有些颤抖。
背后的衣裳被冷汗浸湿了以后,又被舍利子上头的功力给烤干,然后再湿透。
慧聪看着自己的弟子,嘴唇仍然在翕动。其实他所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元安小,毕竟这场法事的主导是他,他要将所有的在静和舍利子中间的东西激发出来,然后还要控制着灌注的速度和强度。
如果这件事情放任何一个修为不到家的人来做,可能控制不好这颗舍利子中间的强大能量,一下子全部灌入到元安的体内,直接让他爆体而亡。
微风吹动了慧聪禅师花白的胡须,他仿若看到幼时带着元安下山除祟。
那个短手短脚的小沙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路上。
“师尊,我问您,为什么胡蝶要张五颜六色的翅膀?是因为它们都是春天的花变得吗?”
“师尊,师尊,这个百灵鸟唱歌好好听呀,徒儿听闻城里有戏台子,那上面人唱戏也和百灵鸟似的,是吗?”
“师尊,您看这个小野果,是什么呀?徒儿尝了一口,好甜,师尊,您也吃一点。”
……
跑着跑着,那个小沙弥就变成了一个眉眼清隽的青年,脸上带着温润,远远地回头看着自己,“师尊,您累不累,若是累了,咱们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是呀,若是累了,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这也是现在慧聪禅师最想对元安说的话。
元安脸色刷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干净了。
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这种痛楚,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自己这个满心天真的小徒弟,居然生生忍了两天两夜。
他不敢想,明日的痛楚,将会直达全身脏腑,那种感受会比现在的痛楚更加严重十倍。
慧聪禅师心中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元安不主动喊停,他就不会放弃。
毕竟是自己静和师叔一辈子的心血凝聚,不能就这么浪费掉。
这么想着,慧聪禅师也闭上了眼睛,专心在控制舍利子的功力释放上头。念了一天一夜,嘴唇也有些干渴,但是他无怨无悔。
元安一度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那些身体上的疼痛足矣把一个人摧毁,但是在他疼的头脑泛白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倩影。
一个坐在广陵夜雪中,披着鲜红色斗篷的倩影。
斗篷外头滚着一圈雪白的风毛,那个女子带着风帽,将自己都笼罩在斗篷中,坐在天王寺外头,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蓦然回首,点亮了整个广陵的雪夜。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