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
若不是头顶上交织的梧桐叶扑倏飘落,身着短袖T恤的莫晚棠绝对感受不到这慢热的季节交替。她不经意踩过几片树叶残躯,即将开启新的工作模式。
笛远古镇是今年越州文旅宣发的重点项目,这里保存着许多越州旧时痕迹:老石桥、老台门、老戏台……至今还有几十户老越州人家枕水而居。
纵然初来乍到,莫晚棠依旧被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所吸引。漫步在沿河的石板路上,让她暂时忘却了近日采访约稿带来的挫败感。
手机小程序中循环播放着融光寺的音频简介:融光寺,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占地面积两百三十平方米……
机械的女声,死板的台词。试问,谁愿意看这样百度百科式的文字?
莫晚棠想了想,终于还是翻出了通讯录名单,决定厚着脸皮再试一次。
座机刚响一声,便被人接起——
对方是学生口吻,似乎有意压低了声带:“你好,这里是越州大学人文学院办公室。”
“你好,我是《越州日报》文史板块的记者,我姓莫。想找一下桑榆之老师。”莫晚棠利落地自报家门。
“噢,桑老师出去了。”
“那方便告知下归期吗?我有点事想找他。”莫晚棠不到黄河心不死。
“你可以留言。”但显然对方没有直面她的问题。
“那……”莫晚棠顿了顿,“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上次社里有个栏目,想约几个教授做专访,不知桑老师什么时候得空?”
话说,自从莫晚棠被主编从民生新闻调入地方文史板块,报社里的那群人不是跟看笑话似的说她进了“冷宫”,就是把她当作被下病危通知书的可怜人,总之都劝她提前躺平。
可她哪是那么容易被生活扼住咽喉的善茬儿。所以,她硬憋着这股子劲儿,非要搞出点新花样证明自己。
“不好意思啊,莫记者。桑老师最近都很忙,不知什么时候得空。如果没其他事的话……”。
“等一下,麻烦您替我转告桑老师,我们专栏随时给他保留。那您这边方便留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吗?”
死皮赖脸是她的专长,当然也可以称之为能屈能伸。
好说歹说,莫晚棠算是听见了电话那头的人拿笔写便条的声音。
不管心中如何腹诽这个拿根鸡毛当令箭的助教,但嘴上还得感恩戴德:“谢谢你啊。替我问候桑老师哈,我们空了约呀。”
收线的同时,电话这头的助教小文也长吁一口气,他还特意瞧了瞧里间休息室的动静。
这时,一旁正在整理学生名单的另一个助教桃子揶揄道:“你最近胆肥了嘛,问都不问,就敢替桑老师做决定?不怕被批?”
学院一般给每一个老师都配有一个助教,但因为桑榆之业务能力好,又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便破例安排了两个。
“噗,你还不了解桑老师?“小文苦笑道,“他从来不接受任何采访和活动,我要是贸然拿这种事去烦他,才会被批!”
“也对。”桃子不能认同更多,“不过《越州日报》可是地方性权威媒体,办报历史也很悠久,老大不和他们合作,是在太可惜了……”
话还没说完,小文已经用手势打断:“嘘!你轻一点。”
说完,他朝里间努努嘴:“桑老师正在午休呢,他最近好像精神状态不佳,时不时闭目养神。有一次,我不小心吵到了他。嘶,你是没看到桑老师那眼神啊……”
小文回想起那一日午后,桑榆之在梦中惊醒时的样子,就像是杀戮归来的困兽,带着可怕的血腥感。
说毕,两人都默默低头干起了活。
*
失望积攒久了会酿成绝望。
好在莫晚棠心态好,她疾步走出古镇,长长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告别一股陈年大晦气,决定另辟蹊径。
目前,她手头还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越州春熙堂的宋乃川先生。
宋老先生是越州年纪最大的老中医,如果能够写好他的专访,一炮打响,那再去约其他名人,应该会容易许多。
无奈宋老先生年事已高,社里也不想再去打扰老人家。为此,她只能自己半夜三更在网上抢宋老中医的号子,想着借看病为由,用赤诚之心打动老爷子。
想想就兴奋,莫晚棠激动之余把采访大框架都构思好了。
第二天,她正准备确认挂号信息,没想到老先生坐诊的春熙堂居然主动打来电话。
说话者是一个女生,自称是宋老先生的孙女宋忆橘。
“你好,请问你是预约了我爷爷周四上午的号吗?”
“是的。”莫晚棠的眼皮忽然一跳。
“真的非常抱歉,爷爷昨天去世了,临终前他记挂的还是没看完的病人,所以特意嘱咐我们务必要亲自一一通知。”听得出,女孩说话时声音沙哑,应该是哭了许久。
莫晚棠哑然,沉默几秒钟,她道:“节哀。”
“真的不好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介绍其他资深的医生。”电话那头,女孩一个劲地致歉。
不知为何,此时莫晚棠的心中充满愧疚,并不是因为失去了采访的机会,更多的是对一代名医亡逝的唏嘘,也为宋家人真挚的态度而震撼。
“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其实,我没病,呃,我的意思是……”
莫晚棠一五一十地说了缘由,两个女孩倒相谈甚欢。
她愈发敬佩起老先生的德高望重和有始有终,便特意在电话里询问了下葬地点。
*
清晨的太平公墓,气温都比主城区低几度。这里,大概是整个越州最先能感受秋凉的地方。
封尘的历史就像年迈的老人,正在慢慢消逝。
莫晚棠站在人群后排,看着一车车运载而来的黄白色鲜花将远处的墓碑铺满,相比之下,她手中的那束小菊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是她第一次送别陌生人,也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陌生城市里人们的热忱与敬意。的确,毕业选择留在人生地不熟的越州报社上班,莫晚棠是怀揣壮志雄心的。但摸爬滚打半年,她深感异乡人在职场的不易。
宋家人倒是很感激这个素未蒙面却有情有义的记者,前排有一个长相甜美、皮肤白皙的女生特意走到莫晚棠的身边:“莫小姐,我就是宋忆橘,谢谢你来送爷爷最后一程。”
“哪里的话,生前未能有机会见到宋老先生,很是遗憾。他为越州的历史留下了一阵幽远药香,我作为后辈,对老先生的事迹慕名已久,钦佩至极。”到底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莫晚棠认真组织了语言。当然,这些话是真情也是实意。
“这样吧,莫小姐。等忙完爷爷的后事,我们约个时间,我可以分享些爷爷的生平故事给你,也算是代爷爷完成一期专访。”宋忆橘的热心肠,真是尽得老先生的真传。
说完,她扯了一下边上男子的衣袖,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男子显然禁不住宋忆橘任何形式的撒娇,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转过头对莫晚棠说道:“你好,莫小姐,我是江州中医院的一名中医,姓萧名井。如果你专业上的问题需要解答,我也可以帮忙。”
“那真是太好了!”莫晚棠端着矜持,但心中早已摇旗呐喊。
几个年轻人简单聊了几句,莫晚棠便又识趣地往后退了几米。这时,从人群的最前排,施施然走来一个人,明显是冲着莫晚棠的方向靠近。
莫晚棠对她是有印象的,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竟然是这座太平公墓的老板。听说,她名下的地产还不止这一处,但都不是“阳间”的生意。
正想着,对方已经热情地和她打起了招呼:“hello,你就是莫记者吧,我叫饶娆,是这儿的负责人。”
生意人的嗅觉果然灵敏。
“饶老板好。”莫晚棠颔首微笑。
这里气氛肃穆,她从小也知道些忌讳,自然不敢高谈阔论,唯恐惊扰了沉睡的先人们。
但饶娆倒是毫不避讳,伸出红色亮钻美甲的手,一把将莫晚棠拉近:“等下还有个仪式,咱们两个外人就不要杵在这儿耽误他们生离死别了。”
说完,她就像拉一个老友,带着莫晚棠走下一段台阶。
饶娆的细高跟稳稳当当落在山间石阶上,一边走,一边道:“听说莫记者最近在挖掘越州城的名人故事,改明儿也采访采访我呗,我们老饶家可是有很多传奇的。”
她果然不是普通的皮相美女,精通生意,懂得见缝插针打广告。
莫晚棠当然愿意:“那敢情好,饶老板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聊聊。”
她又怕对方觉得自己随口敷衍,进一步解释道:“因为立秋到了,咱们版块要先出一期古镇之秋的内容,所以我只能延后给你安排。”
古镇重建是重头戏,整个传媒集团都绞尽脑汁在打造相关的IP项目,自然不会放过节气主题活动。
饶娆一拍脑门,恍然间似记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要命,我真是忙晕了,居然都到立秋了!”
她忽然说有急事,连连向莫晚棠致歉:“莫记者啊,我得失陪一下,咱们电话联系啊。”
纵然是心急如焚,但莫晚棠还是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把活都分派妥当,不得不感叹,业界人称的“古墓派小龙女”,果真不是盖的。
不知不觉到了上班时间,莫晚棠也匆匆向宋家人辞别,又庄重地向老爷子的墓碑鞠了几个躬,这才心安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