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娆在毗邻公墓的一幢山间别墅外停下脚步。
别墅是中式庭院风格,环境幽静,远处层峦叠嶂,升腾着尚未退散的雾霭。饶娆打开了院子,走过了一段空旷幽长的小道
,方才抵达正门口。
原先急切的脚步,突然显得小心翼翼起来。看得出,她并非别墅的业主,但却对周遭事物都很熟悉。
屋子里光线很暗,丝毫感受不到白昼已至,家具陈设并不繁复,却从每一条木纹中都看出其矜贵。
客厅柜子上有一台黑胶古董机,此时,一段轻柔舒缓的小提琴协奏曲正演绎到最高潮部分。
饶娆眉心微蹙,顺势走到了客厅旁边的黄花梨沙发边,果然不出所料,沙发上正斜倚着一个人。
他睡得丝毫不将就,暗色织锦毛毯严实地覆在胸口,带着与墨绿色竖条纹丝绸睡衣同款的眼罩。纵然光线昏暗,还是隐约可见那被眼罩遮挡外其他的五官,完美得如同文艺复兴出土的雕塑。
饶娆感慨,真是一张百看不厌的脸啊!搁一百年前,不知扰乱了多少闺阁小姐的芳心。这样一想,先前他总利用自己挡桃花,也不算亏。
想着,她已经挑了一张碟,黑色圆盘在既定轨迹下旋转,迅速演奏出慷慨激昂的音乐。
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很快,男人醒了,确切说他早就醒了。
他一手抵着椅背,一手将眼罩推到额头,未曾开口,但那张清隽的脸上已阴云密布。
饶娆诚惶诚恐地看了他几秒,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呵呵,这只是一幅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皮囊罢了,他那两颗凶狠惊恐的眼眸,暴露了历经沧桑的事实。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脸上的愠怒才逐渐褪去。
“嘁,就知道你是假寐。”饶娆讪笑,平时这个点,他早就在餐厅悠闲享用早餐了。
“那你是故意吵醒我的?”男子已经起身,捋了捋额前悬下的几缕刘海,漫不经意道。
饶娆暗自嘀咕:真是越来越难伺候,别告诉我这叫起床气?
显然,男子也看穿她的心思,倒是主动提了句:“不知为何,近日常常梦魇,精神极差,算来都几十年不曾做梦了,这种感觉……”
他没往下说,许是觉得饶娆年纪轻轻也不会懂。
饶娆倒是见怪不怪,索性打开了手机,递给他看:“祖宗您也是贵人多忘事,眼下都已经过了立秋,我今天来就是来和你说搬家的事。”
低头,电子备忘录上的醒目字眼赫然眼前——
立秋,提醒桑榆之搬家!
饶娆见他还有些精神恍惚,又宽慰:“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些怪梦就是在潜意识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
“是嘛。”桑榆之的指腹在太阳穴上来回摩挲,他至今仍不习惯看电子屏幕,倒是习惯地看了下手上那块连睡觉都不曾摘掉的表。
“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想不到在越州已经十年了。但愿是我多虑了。”
这些年,他辗转于各城定居。为了顺应自然规律。通常以十年为期。几个城市间的路程倒是不远,方便搬迁。
“嗬,还真是人老胆怂。在我爸爸和爷爷当家那会儿,也没听说你这么婆婆妈妈。”饶娆已经拉开了几扇窗帘,瞬间,明媚的日光透过雕花菱形的落地窗透进来。
五光十色,洒满地板,像极了无穷无尽的欲望。沙发上的人依旧蹙着眉,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表。
“我说祖宗大人,不就是梦嘛,你什么世面没见过?”饶娆话已带到,心中还惦记着宋家的那笔大生意,便要终结桑榆之的优柔寡断。
“好了,您老呢,尽快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剩下的活就交给我来办。”她扫了一眼周遭的家具,心中已经盘算好了人力清单。
从她记事以来,每隔十年,都会参与桑榆之搬家,之前是她爸爸负责,如今换了她主理。
饶娆走后,这空荡荡的大别墅中又恢复了往昔静谧。
桑榆之起身,致电到学院,约好了俞院长,便走出客厅,来到花园中。
他没有告诉饶娆,这次的不安感与以往都不同。忆起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都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一次,桑榆之梦见了越州老家门口那两盏红灯笼,用隶书写着“桑”字,灯笼晃着晃着,忽然“桑”字又变成了“丧”字。
“丧家之犬”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还有一次,桑榆之又梦见他回国的船遇上了海难,沉入海底的那一刻,他甚至庆幸,若是这样死去倒也一了百了。可他又不甘心死去,便挣扎中从梦中惊醒……
真是乱梦颠倒,但愿搬离越州就是全新的开始。
庭院中不见花草,却有些形态各异的假山,上面还放着等比例缩小的泥人,它们拘于一方天地中,因为无知而无畏。
桑榆之每次心中不安,就会重复地摆放这些泥塑小景观。
他出客厅时已经换好衣服,看似普通的白衬衫,剪裁利落,亮点在于两枚拉丁文S字母的袖扣,金属光泽耀眼,却也不及左手腕间的那块精致的表。
只不过,近距离看去,那表的款式有着与他衣着极违和的年代感。
最关键的是,那还是块已经停止走时的表。
桑榆之倒似浑然不觉,他又一次习惯性低头看表盘,像在自嘲:“一百年的活死人,还在妄想些什么?”
一阵秋风过耳,忽然吹落了桌上的一对彩陶小泥人,桑榆之低头去拾,俯身时侧脸恰巧贴到了手腕。
自耳边忽然传来了机械转动的频率音。
滴答、滴答、滴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心理暗示,可再定睛一看,表盘上的秒针的的确确动了起来!刚开始动的还不稳定,渐渐地,随着滴答声越来越规律,那秒针也动得越来越快。
滴答、滴答。
桑榆之黑灰色的瞳孔中焕发出一丝亮光,震惊之余还是震惊。正当他打算再次确认时是否是看岔时,庭院外忽然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喂,喂,陈主编,你说什么?我这儿信号不太好……”
一大早,居然有人在这儿打电话谈工作。
“噢,我现在正抄近路下山,具体情况一会儿上班了和您汇报。”
“立秋的版面啊……放心,今天下班前一定赶出来!”
“……”
虽然听不太真切,但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急切中带着些许委屈和妥协,气喘吁吁的,应该走得很快。
伴随她的脚步声,还有表盘中久违百年的滴答声。
糟糕!
桑榆之还来不及擦掉手中的泥,就疾步冲出花园,无奈院子太大又曲折,待到他绕出大门时,只捕捉到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几乎是两三步跳下石阶的。
她微卷的马尾发梢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空旷的气流中散发着香气。
深呼吸,风中带来荔枝玫瑰的味道。
等等,他发现自己竟然闻到周遭所有的味道了——新割青草的气味,手中的泥土气味以及洗过后衬衣的味道。
但随着女孩远去,他的嗅觉也慢慢便弱,直到消失。
一切像是幻觉般,快到桑榆之不敢相信。但他确定存在过。
恰巧此时,饶娆的助手也驱车抵达。桑榆之简单收拾,上了车。
“今天可有什么名人下葬?”
“桑先生可真是神机妙算。今天送宋老中医的车子都快把公墓堵爆了。连记者都慕名而来,刚刚我来接你的路上还碰到了呢。看起来像是迷路了。”助手从后视镜投来崇拜的目光,他也知这桑先生与饶家渊源颇深,每次和桑榆之聊天,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桑榆之沉思状,助手也无意多扯:“对了,饶总说这次出发时间紧,问你明天顺利出发吗?”
“可以。”
桑榆之想了想,又说:“一会儿你就停在学院楼下等我,我上去拿几本书,说几句话就下来。”
“好嘞。”助手遵从。
人文学院是越州大学众院中最老的学院,距今也有百年光景。那些极具法式教堂风情的教学楼上,爬山虎和凌霄花争先攀援,一草一木皆是历史的见证。
楼梯上的铜标忽然被一阵高跟鞋踩得“叮当”作响,按理说,这本是用来规劝行人上下楼梯要慢行的,可来人却是气势汹汹。
人未至,声已远。如此阵仗,正是莫晚棠顶头上司陈钰的日常做派。
不过,陈钰私下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越州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俞彬的前妻。但鉴于这个女魔头向来为达目的不拘小节,因此,与前夫保持日常联系也见怪不怪了。
拜女魔头所赐,今天也是莫晚棠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前夫哥。
他倒是人如其名,文质彬彬。纵然是面对莫晚棠这样的小虾米,也毫无高级知识分子的拿乔。
莫晚棠心里对陈钰颇有微词,便先入为主认为当初一定是主编对不起院长。
陈钰先发制人:“这是我们社里新招的见习生小莫,目前我安排她在文史板块锻炼。”
“哦?那可是个磨人的栏目啊。看来小莫有两把刷子。”俞彬了解前妻,对莫晚棠投去同情的目光。
“去去去,你少整那些虚话。就因为她不行,所以我来找你。你们这儿不是有选修课嘛,给她安排个旁听名额,好好进修进修文史知识。”陈钰几乎是命令式的语气,不带一丝商量。
相比之下,莫晚棠觉得她对自己还算嘴下留情。
“你还可真够狠啊,白天上班,晚上还不让人家休息。”俞院长虽嘴上抱怨,态度却已然接受,“既然你亲自把人带来了,那我肯定给她找个好老师,帮你把这块顽石好好打磨成璞玉。”
陈钰摆摆手:“璞玉也不指望,能提高专栏质量,不被读者们投诉就行。”
说完,又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身边的莫晚棠:“放心,选修课如果成绩优异,我也会考虑给你提前转正,到时也能参与评优评先。”
这无疑是个“饼”,但于她,也是食得咸鱼抵得渴。
今天早上,她把宋老先生这篇稿子的想法与主编汇报,原以为自己这种“为了公事上公墓”的行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换来的是主编眼皮都不抬的训斥。
“投机取巧。”她听完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后,只冷冷蹦出四个字。
“我要是宋老先生的孙女,就直接把你赶出去。写文史传记最求脚踏实地,你又不是狗仔,不要搞死缠烂打那套。”
“可我实在是没辙了!”莫晚棠一身反骨。
“眼下就有个好机会,就看你肯不肯吃苦。”主编早有打算。
不吃苦,还吃西北风吗?莫晚棠想都没想,应下了这份自愿加班进修的“殊荣”。
“谢谢俞院长,谢谢陈主编。我一定好好把握学习机会。”莫晚棠扬起脸,清淡纯净的五官,削弱对外的那股子戾气。
“你能这样想,也不枉费的我苦心。”陈钰对她的乖觉颇为欣慰,也不和前夫多作客套,便拿出车钥匙准备回报社。
“慢走啊。我正好也约了人,就不留你们喝茶了。”俞院长依然笑容可掬,算是为自己捍卫了一丝颜面。
俞彬说话时,桑榆之已经下了车,款步走上教学楼楼梯。
只是在二楼与三楼的交汇处,桑榆之又闻见了那股荔枝玫瑰味的甜香。
这真的不是幻觉!
她们下楼的速度很快,快到桑榆之丝毫没察觉,他腕间的手表指针又悄悄动了几下。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