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意料中的一样，俞院长果然是扼腕痛惜，再三挽留。学院人人都认为桑榆之年轻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俞彬甚至用破格晋升职称来挽留他。
但这些诱惑，桑榆之见得多了。他一如前几次的在别处离职的态度，坚定而果决。
“好吧。”俞彬也知强扭的瓜不甜，他又素来是个“爱他，就放他自由”的性格，只能感叹，“金鳞岂是池中物，榆之啊，那我只能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院长。”桑榆之真诚致谢。这十年的工作，他与俞彬相处愉快，但迄今为止，还没人能让他破例停留。
回到办公室取书时，桑榆之鬼使神差地看见了一张绿色便利贴，上面是莫晚棠的单位及其联系方式。
桑榆之不以为意，恍惚间却又记起来的路上饶娆助手的话。
“那个女记者长得够正！好像还是《越州日报》的，叫莫小棠还是莫海棠来着，她也真够拼的，一个人敢跑太平公墓给陌生人吊唁。”
饶娆的助手都随她，看人先看脸，其次是身材，最后才谈正经事。
桑榆之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匆匆一瞥的背影，莫晚棠，名字倒是很有意境。只不过，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与他有关？
搬家前的最后一晚，桑榆之倒是睡得出奇安稳。
醒来已是晨光熹微，越州的秋天，气温反复。冷一场，热一场，秋老虎一来，蚊子又跟出来作妖。
他及鞋推开露台的门，却意外在手臂上看到几个红点，肿且痒。
这些感觉，对普通人是烦恼，对他却是奢望。
是有多久没有被蚊子咬了？一百年以后的时间，桑榆之根本不屑去计算。
隔着玻璃门的反光，桑榆之又惊讶地发现了一些其他的身体变化：白皙的下巴上长出了黑短小的胡须，眉角多了些新生的杂毛，手指上还长出了几根倒刺……
联想到前几日的突然出现的嗅觉，还有今日的痛觉。
这是久违的新陈代谢啊！
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正常人该有的新陈代谢！是他这么多年的求而不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但哪怕是一刻的欢喜，桑榆之都视若珍宝，他连拖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走到浴室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邋遢”的脸。
大概过了一小时，某人才恢复往昔的深沉内敛，他又开始思考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一百年过去了，他外表再风光，实质都是具残缺的躯壳。没有触觉，自然也不知道痛，没有嗅觉和味觉，闻不到花香，纵使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他不流汗、不流血、不会感冒，不会流泪……究竟是什么因素，打破了死气沉沉的一切？又是什么因素，让他停滞的表忽然开始走时，让他停滞的新陈代谢也开始运转？
排除掉身边熟悉的人，就只有那个近日频频出现的小记者。虽然未曾有正面交集，但桑榆之断定，一定是她，扰乱了自己恪守了一百年不变的磁场。
手机早就响了好几回，桑榆之收拾好万千思绪，接起饶娆的电话。
“我的祖宗大人哦，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才接啊！”
“没留意。”桑榆之开口时又发现自己的鼻音很重。
饶娆无奈，耐着性子说：“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吧。我们八点出发，早搬早安心，我还得回来忙宋老先生的后续事宜。”
“阿嚏——”桑榆之结结实实打了喷嚏，“那你先去忙吧。”
什么！饶娆一度怀疑自己幻听，但她不知道该惊讶他打喷嚏还是他说出如此通情达理的话？
“祖宗，你……”。
“你尽管去忙。我不想搬了。阿嚏。”
收了线，桑榆之也意识到似乎感冒了。他是一个丧失了一百年体感、温感的人，平时的衣服都是饶家派助理给他根据季节固定搭配好，保证不出现异样。否则，像他这种不知冷热的活死人，怎么会风寒？
因此，他有了进一步更加大胆的猜想。
此刻，桑榆之迫不及待要去办公室找那张昨天被自己丢弃在垃圾桶的纸条。
留下饶娆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此时，她刚好开上太平公墓的山道，远远就能望见一河之隔的桑家别墅。而近处，是连绵不断的墓碑矗立。
“真是，见鬼了！”饶娆轻轻骂了句。
“要死，见鬼了！”在传媒大楼的七层办公室里，莫晚棠也不约而同发出惊叹。
没想到，她有生之年还能收到桑榆之的短信回复！
坦白说，最近采访的对象很多，她遍地撒网，早就分不清对方姓甚名谁。但唯独“桑榆之”三个字，化成灰她都记得。
一来是因为这名字挺特别，颇有几分民国时期清流公子的韵味。二是因为他是这些采访对象中最年轻的，虽然才三十出头，但居然已经是学院的教授。
最重要的是，莫晚棠每次找他，都不是本人与她联系。
够跩够大牌！
但大牌也有“宠粉”的时候啊，还被她给遇到了。
办公室隔壁工位上的任一云显然被她一惊一乍的状态吓到，他和莫晚棠同在地方文史板块，只不过，莫晚棠是新人，而老任已经在这个岗位上耕耘了整整三十载。
他握着紫砂壶的手都抖了抖：“我说小莫啊，以后别老说这些死啊，鬼啊之类的话，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禁不住你的诅咒。”
明明还能拼上几年，却要搞成颐养天年。莫晚棠想，可不就是因为你这老前辈的不作为，才会让这个板块成为整个报社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嘛。
越这样，她就越要老任面前强调：“任主任，这只是一种夸张语气。要是你收到桑榆之这种大咖的赴约消息，说不定你比我喊得更激动！”
“什么？”任一云果然破功，“你要去采访桑榆之，那个传说中最年轻的教授？”
“没错，前辈要和我一起做这个内容吗？”莫晚棠故意说。
“小莫啊小莫，我觉得你八成是收到诈骗短信了。”任一云说话时，老花眼镜还半掉不掉地挂在鼻梁上，以致于望着莫晚棠的时候总像是在剜她。
“我在文史板块呆的年数比你的年纪还大，桑榆之这个人从来不参与社交活动，就连百度百科都没有他的详细资料。听说他在越州教授界也算恃才傲物，特立独行的奇人，连院长都要忌他三分。”
莫晚棠将信将疑，再度打开手机短信，一字一句地确认。
“莫小姐，你好。我是桑榆之。你的留言内容已知悉，下午如有空，两点整在古镇门口的茶馆安排采访。”
文字是繁体字，还夹杂着几个乱码符号。看着的确不靠谱，但这年头还有如此精准投放的骗局？
任一云见她不到黄河心不死，多嘴：“这种短信也就专拣你们这些外地小姑娘下套。你没听民生板块的人说吗？最近有几起……”
莫晚棠没搭腔，在工作群里报备了行程，但她还是留了心眼问道：“那任主任可曾见过桑榆之？”
“那当然。”任一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去年越州大学百年校庆，我去采访时恰好路过他们教室，长的嘛是不错，和我年轻时不分伯仲。”
“……”
莫晚棠想，你不吹牛会死？
*
笛远古镇，若耶茶馆内。
因为尚在试营业阶段，倒是显得清净，但是也导致了一个后果——
莫晚棠作为唯一顾客，在偌大的古楼里与茶馆老板大眼瞪小眼。
瞪了好一会儿，她都等得有点躁了，无奈传说中的桑榆之还未驾到。她想也是闲着，就掏出过几天上课要用的美术史论教材看起来。
不知何时，门外的竹帘被人掀开了一道口子。
坦白说，桑榆之没什么时间概念，因为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平时在学校有助教提醒，私下有饶娆提醒，根本不用他记什么。
今日之事，于他，是冥冥之中的横生枝节。
桑榆之还未进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吸引。午后的暖阳一寸寸爬上书架，对面的女子毫无察觉，正微眯着眼，沉浸式阅读。
她身材高挑，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穿着一身兰花罗纹的收腰旗袍，大概因为站久了显吃力，懒懒地半倚着花架。
太阳光，耳际的鎏金发夹和襟边的金丝盘扣交相辉映，就像在她的周身又镶上了一层耀眼的高光，照得桑榆之一时间迷了眼，恍如置身于百年前那熙熙攘攘的宴会之中。
一阵风过，又是那股熟悉的荔枝玫瑰香气。他再次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看了正脸，桑榆之倒觉得她与这股炽热中带着些香甜的气息很是相配，仿佛她就是一朵撒着金粉的玫瑰花。
直到对面的人也意识到他的存在，开口笑了起来：“是桑老师吗？”
“你好，我是桑榆之。”他说完，连忙低头看了看手表。
果然，那表又开始动了！连带着桑榆之的心也跟着砰砰跳动，他又向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发现，越靠近莫晚棠，秒针就走得越规律。那么，如果他们有更进一步的交谈，是否会有更好的收获？
莫晚棠也很兴奋：“桑老师好，我是《越州日报》的莫晚棠。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呀。”
桑榆之又发现，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更显稚嫩。但为什么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能拨动他命运的齿轮？
好在，莫晚棠并没觉察出他内心诡异的盘算。与此同时，她也大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大佬，谁能相信啊，这桑老师比她想象中更年轻，也更斯文儒雅！
这时，服务员已经察言观色地递上了两份茶单，让他们点茶。莫晚棠忙礼貌地询问桑榆之：“桑老师喜欢喝什么？”
桑榆之想了想，问服务员：“就喝你们这年份最久气味最重的茶。”
莫晚棠不知他心里的思量，咯噔一下。或许，他这样的文史老师，对茶道有别样研究。
欲落座，却听桑榆之话锋一转：“莫小姐，老茶煮起来需些时间，不介意一起去古镇逛逛？”
“好啊！”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采访方式，莫晚棠自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