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莫晚棠送爸妈去车站。因为去的早,一家三口找了个靠近检票口的位子。
还有时间,可以聊一会儿。
“既然来了,你们也不多留几天。唔,我真的好舍不得你们啊。”莫晚棠挽着妈妈的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有一种小时候家的味道。
“舍不得就回榕城啊。”莫妈妈毫不配合,直戳要害,“囡囡,你就别装了。”
“没有装啊,我真的很想你们。但是,我也需要打拼自己的事业。”莫晚棠撇撇嘴,语气委屈。
莫妈妈伸手戳了戳女儿的侧脸:“我说的是另一桩事情。唉,你那个男朋友啊,从相貌、人品、工作来看,真是没的挑。你老实交代吧,是从哪里借来的?”
咳,铺垫了那么多,搁着在这儿下套呢!
莫晚棠苦笑:“怎、怎么会。老妈你这话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莫妈妈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其实,昨天拷问你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眼神闪烁,又怕我起疑慌忙解释,偏偏这个桑榆之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想附和你那寻常的答案。”
要不怎么说知女莫若母,什么都瞒不过老妈的火眼金睛。怪只怪桑榆之不按套路出牌,破坏了她的计划。
“其实,我只是……”
还没说完,已被老妈打断:“我知道。其实,他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只是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囡囡啊,缘分这东西转身即逝,必须珍惜。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的爱情哦,百分之十靠天意,百分之九十都需要经营。”
心底那不为人知的秘密突然被最亲近的人一语道破,莫晚棠的脸蓦地红了,只能嘴硬:“老妈,你怎么还搞数据分析,都退休了,还犯职业病呢!”
这时,出去倒水的莫爸爸回来了,他怀中抱着老婆的保温杯。至于女儿,她非要喝饮料就让她自己去买吧。
怎么回事!离开时就听她们讨论桑榆之,没想到回来还在聊这茬,莫爸有些不悦。
“小棠,你别听你妈的,她就是个外貌协会。”
“这……我深表赞同。”莫晚棠打量着老爸,虽然老了点,但还是个老帅哥。不然,自己也无法遗传这优秀基因啊。
莫爸爸继续道:“一开始,老爸还挺担心你有男朋友了,但现在从你口中确认是假的后,我倒是放心了。总之,我和你妈的意见相反,我觉得这个桑榆之有几分奇怪,你应该离他远点。”
“老莫,你瞎说什么!我看你才奇怪。”莫妈妈生气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在哪本书里见过他的照片,而且是一本很久之前的书,比他的年纪还要老很多。”莫爸爸皱眉沉思,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看你也职业病了吧。”莫妈妈辩驳,“历史总是会相似,你追我那会儿,不还说我长得和电影明星胡蝶有几分神似呢!”
这……莫晚棠倒是不敢苟同。想不到老爸年轻时这么头铁,连这种没羞没臊的话都说了。这时,广播里开始不断播报去榕城的车次和时间,检票的时间到了。
莫爸爸收起随身的行李箱,临走时还是放心不下,叮嘱:“总之,万事自己当心。少熬夜,多给家里打电话,你妈每天都念叨你。”
“嗯,我知道了。”
望着缓缓上行的电梯,莫晚棠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依依不舍。
从前总觉得爸妈放任她,现在看来,他们只是嘴硬心软,一直默默关心着远在异乡打拼的自己。
回去的路上,反方向的地铁很空。到了中转站下车时,莫晚棠忽然看到了一块硕大的广告牌,一个她很喜欢的手表牌子,有月相变化,可惜买不起,他们换了一个她不认识的明星代言,带着银边金属框架镜,从某个角度看,和桑榆之还有几分相似。
莫晚棠想起学妹们议论他手表的事,那一瞬间,她有冲动想把这块表买下来送给他。
但那仅仅是冲动。
冷静下来,她边走边打开微信,鬼使神差就点开桑榆之的头像,编辑了一句非常真挚的信息,按了发送:
“昨天谢谢你的友情演出。”
随即,她坐上了地铁,戴上耳机,将自己静置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音乐氛围中。
直到回到小区,莫晚棠也没有等到桑榆之的回应。他们的聊天消息还停留在半个月前,若不是消息发送成功,莫晚棠还真以为他把自己删了呢。
此时,耳机中切到下一首歌:“偏偏秉烛夜游,午夜星辰,似奔走之友,爱你每个前行伤口,酿成的陈年烈酒。”
一束橘色的光照亮了档案室阁楼。桑榆之的手边放着一摞棕色牛皮档案袋,因为建校初保存不善,边缘已被虫蛀侵蚀,上面记载着越州大学第一届学生的档案。
他的指尖在一张张泛黄的表单上游走,耳边回荡着莫晚棠介绍太公、外婆时自豪嘹亮的声音:“我的太公啊,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才的人,我的太婆就更不用说了,世界上最好的太婆……”
莫晚棠告诉桑榆之,太公是中文系的,但他的爱好很多,书法、摄影、竹笛……还会帮着修理各种东西,是个标准的技术宅男。当然了,他最爱的就是太婆。可惜,在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就是她的外婆出生没多久,太公就去世了……
桑榆之找到了中文系的卷宗,他翻了几遍,就只找到一个姓木的学生。从莫晚棠当时的口音判断,这个叫“木延秋”必是她太公无疑了。
只可惜,年代久远,毕业证上的照片几近模糊,无法辨认。
直觉告诉桑榆之,这个人他可能认识。
他也顾不了许多,又将档案袋抖了抖,果然里面还掉落几张单薄的纸,一张是工作介绍信,写着介绍木延秋去《越州日报》社工作,另一张则是婚书,写着他与音乐系的杨惠宁喜结伉俪,白头永偕。
果然,莫晚棠说的没错,他练得一手好书法,小楷颇有文徵明的风骨。
木延秋,杨慧宁……桑榆之将这两个名字反复看了很久,直到视力因疲劳而模糊,每个字的偏旁都分散了。
木、杨、木、杨……它们终究组成了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穆不易。
桑榆之垂下手,靠着墙缓缓坐下,阁楼的木地板发出咯吱的声响,将他带回那个硝烟破碎的情景。
1919年夏天,出奇闷热,没有一丝凉风。
桑家事发当日的傍晚,桑榆之偷偷回了趟家,却发现朱门早已贴了封条,讽刺的是,门口写着“寿”字的红灯笼还未摘落。桑榆之辗转到侧边小弄堂时,不慎与一个身穿白衬衣的人相撞。
这人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国字脸,浓眉大眼。他双手紧紧护着怀中那台相机,看起来很是宝贝。
桑榆之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一言不发,低头就走。
“你等等。”那人叫住了他,低声问,“你是桑少爷,桑榆之?”
“抱歉,你认错人了。”
“你就是桑少爷。”这下他能确定了,走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直觉告诉桑榆之,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他刚才有意加害,刚才早就大喊大叫了。
“哦,我是《越州日报》的记者,我叫穆不易。负责跟进你们家的后续。”
“记者?沈叔家的报社?”桑榆之记得世交沈渊叔叔创办了越州日报社,父亲当时也资助了不少钱。
“对。”穆不易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虽然桑家上下以伏法,但我总觉得这事还有诸多隐情,我不想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就想来老宅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
听完这个陌生人的话,桑榆之大为震惊。
从他收到父亲大寿的电报,从英国坐邮轮回国,又遇上海啸,漂泊了两日才等来援救,本以为总算踏上了归家的故土。谁曾想,就目睹了灭门惨案。若不是这阴错阳差的时差,自己也早已是刀下冤魂。
走在越州的街上,耳边充斥地都是对桑家无尽的辱骂。一夜之间,故土之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只有穆不易,第一个对他说出“隐情”二字。
他再一次端详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看来很正直,也很善良。他有美好的未来肆意挥洒,桑榆之真有些羡慕他。
穆不易引他到一个隐蔽之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闪着金属亮光的东西,“这个是我在行刑地捡到的,我想应该是你家的。”
桑榆之当然认得这块“金风”表,乃是父亲佩戴多年之物,是桑家的传家之物。想必应该是收拾现场时遗漏的,如今这年轻人竟将如此贵重之物物归原主,让桑榆之对他平添几分信任。
“你的相机改装的不错。”
“谢谢,桑少爷果然是行家。”
两人以这句看似轻松的对话开启了一个关于桑家的悲痛话题,聊了一会儿,眼看过了饭点,出来散步的人渐渐多了,桑榆之趁乱逃离。
他想起穆不易说的那句话:人有人格,报有报格。若两者失,何以立世。我穆某人,就是要执笔抵御俗世烽火,写尽不平不公之事。若桑家真是被冤枉的,我定会为你们声张正义。
方才短暂的采访,已经让他把穆不易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号外,号外,桑半震勾结革命党,私通外国人,桑家秘辛知多少啦!号外号外,快来买今日的《越州日报》!”
次日清晨,桑榆之被走街串巷的报童卖报声吵醒,他走出旅馆立刻买了一份,展开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头版头条都是桑家的丑事,还带着一个个触目惊心,带着嘲讽的标题:
《奸商假慈悲,百姓血本归》
《丧家之犬真面目今日揭露》
……
桑榆之仔细一看,竟然均自记者穆不易之手。其中有一篇《硕鼠已伏法,何时还黍麦?》中,更是详细记录了父亲母亲被抓,桑家钱庄如何破产,付不出百姓血汗钱以及桑家被满门处决的全过程。通篇词句尽是对桑家的不满和对百姓的同情,更是将父亲比成硕鼠,强烈调动了民愤。
初次以为,报社还刊登了许多照片,生怕别人错过这“大快人心”之事。如此清晰的画质,必是穆不易这种深谙洗照片之道的人拍的。
那一刻,桑榆之仿佛看到殷红鲜血从油墨印刷的字里行间渗流而下,无数桑家的冤魂在他耳边呐喊:榆之啊榆之,我们死得好冤啊!
他什么都做不了,竟还错信小人。可笑之极!
从微弱到振聋发聩,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渐渐窒息,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