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晚棠到达市中心的传媒大楼时,已经比上班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期间,她再次向饶娆致电,确认桑榆之并无大碍,并已经送回家休息。
按照惯例,今日没有晨会,同事们应该沉浸在铺天盖地的工作中不可自拔。可偏偏今日会议改了时间,莫晚棠一进门就遭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早、早啊。我今天一早约了太平公墓的饶老板做采访,恰好遇到越州大学的桑教授聊了几句,所以迟到了。”莫晚棠挪到工位上,又补充道,“我和任主任请过短时假的,对吧。”
任一云还没来得及点头自保,刚刚调来负责公众视频号的张姐已经呛声道:“老任你就不用帮她打哈哈了。小莫你不是答应了今早帮剪辑视频的,我可一直等着呢!”
莫晚棠的确是夸下海口,可也的确没闲下来过。
她刚要解释,隔壁又飘来一个声音。
“张姐你不知道吗!最近小莫可牛了,一直在跟进桑榆之的访谈,连陈主编都表扬她了!”不用说,这夸张的语气一定是文娱板块的姜月。
她是莫晚棠的大学同学,据说家里有矿,来上班纯粹是体验生活。
“哪个桑榆之?那个传说中从不接受采访也不参加任何活动的桑榆之?越州史上最年轻的教授?”张姐略有耳闻。
“除了他还有谁!”八卦果然永远不缺参与者,已经有好几个人不请自来,加入话题。
“只不过,小莫采访的是不是他就不一定咯。”
“小莫,你该不是又被骗了吧?我听老任说……”
“不不不,小莫聪明着呢!人家怎么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除非啊……”姜月见气氛煽动到位,又开始阴阳怪气,“除非她一开始就在虚构人物。”
果然是文人的嘴,损起人来都带梗。
莫晚棠自己还没消化这一大早的奇遇,又冷不防被同事们这一顿排挤,气得她五脏六腑都颠倒了。
但忍气吞声这种事,她可做不到。
“姜月你不知道吗?我大学除了新闻稿写得好,小说也拿过奖。对哦,我差点忘了,你怎么会知道!你连上课都让别人签到。”莫晚棠故意模仿她大惊小怪的语气。
“小莫你生气了?我就是和你开个小玩笑。”姜月看似豪不在意。
“就是,那么激动干嘛。不会被我们说中,真的在吹牛吧。”旁边的人笑道。
“你们还不了解小莫嘛。她一向顶真。”
好家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莫晚棠懒得和她茶言茶语,只能放出大招:“诸位前辈,桑榆之的稿子我的确快整理好了,你们若是对他这么感兴趣,欢迎下周一读报指正。”
“小莫威武啊!”
“我去,年轻人效率就是高。”
莫晚棠扯扯笑:“过奖。”
这下,姜月没处挑刺了,只能退出嘴仗:“行啊小莫,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咯。”
这无疑是立下了军令状,但不得不承认,它让莫晚棠萎靡不振的气场得到了短暂的膨胀。
事实证明,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离下周一还有整整一礼拜,但撇开周末以及领导审核和排版的时间,莫晚棠只有三天的时间来写稿,她还有好多细节问题没有整理,看来又得熬夜赶工了。
*
雨夜,桑榆之的山间别墅外笼罩着一层翡翠色冷光。
偌大的客厅里,坐着桑榆之和饶家爷孙三人,气氛一度陷入沉寂。
还是饶娆打破了僵局:“桑祖宗,你也太不小心了。是是是!你是不会受伤,但别忘了,车上还有个无辜的女生。”
桑榆之慢慢移开手,饶崧和饶娆却惊呆了。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桑祖宗的额头竟然有一个红肿的伤口。
“要不是和她分开得早,或许这伤口都不会这么快结痂。”桑榆之一点也没有受伤的痛苦,反而很兴奋!
不知该说他分心,还是莫晚棠那导航有误。
桑榆之竟然撞上了前面的路障,还好他反应敏捷,将车头快速倾斜,否则偌大一块广告牌砸下来,那两个人都得进医院。
那么多年,桑榆之没少磕磕碰碰,但他这副皮囊刀枪不入,又怎么会受伤。只是,这一次,随着倒地时的疼痛,还有剧烈的晕眩袭来。
“桑老师,桑老师,你没事吧!”耳畔传来那女孩焦虑地询问,几乎快哭出来。
好在,她及时跳下车。
“无妨。嘶——”他反常地自己站起来,好像故意要体会这种久违的疼痛,“前面就是车站,你去忙吧。”
“可是,你确定没事?”看得出,莫晚棠很害怕,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慌张。桑榆之怕把她吓到,装也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放心,我没事。你帮我打个电话给饶娆即可。”
“好……”
饶崧和饶娆都很意外,瞪着他的伤口,就像看见了最新的卫星导航发射似的:“桑、桑祖宗……”
“这个女孩不简单,要不要我派人好好跟踪她。”饶崧有点担心。
“爷爷,你能不能有点法律意识?还当是旧社会呢!”饶娆直接一个白眼。
“虽说背景资料都没有异样,但我总觉得怪怪的。”
才分开多久啊,东家叔叔就受伤了,想到这,饶崧骨子里的奴性开始作祟。
桑榆之的头还有点痛,他声音发闷:“我有点累。”
“那……”
“好,那我们先走了。祖宗你好好休息。”饶娆煞有眼力见地起身,拉上爷爷就撤退。
雨越下越大,打在阁楼上,就像有人往窗户里扔石头。桑榆之躺下后很快入眠,不多时,万千思绪潜入脑海。
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
那时正值黄梅雨季,1931年是越州有史以来最闷热难耐的一年。偏巧这天,桑榆之从欧洲订的新车到了,他顾不上雨势,出门试车。
棕白相间的车漆,经典低调,操控也如描述那般流畅,桑榆之越开越快,直接开到了郊外山下。正在他打算调转方向回家时,忽然从侧边冲出一辆黑色轿车,速度之快,让桑榆之措手不及。
他猛打方向盘想避开黑车,可对方就像追魂似的直接撞了上来。
那一刻,电光火石,巨响回荡,就连倾盆暴雨都掩盖不了这场血腥。
越州福济私人医院。
当饶崧跟着阿爹饶阿柱打开二楼的贵宾套房时,桑榆之正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他的头部和手肘都缠着厚重的白色绑带,看起来伤势惨重。
彼时的饶崧,还是个孩子。矮小身材,一张稚嫩的团团脸。但因为打懂事起就在墓地帮工,举手投足尽显老成。
“少东家,一切都打点好了。”
车祸后,饶阿柱第一时间就赶到事发现场,先派人将桑榆之送到他们相熟的医院,又替他应付了警察和记者。
“放心吧,替你治疗的医生曾经得桑家资助,是自己人。”饶阿柱又轻声道。
桑榆之这才放下警惕,点点头。当他愤恨扯开绑带,走下床时,饶崧简直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传闻中的东家叔叔,他、他、他身负重伤却能行动自如!
早听阿爹说过,东家罹难,仅少东家一人幸存,但他却遭遇奇幻变故,失去了生老病死的能力,若非亲眼所见,还真以为是阿爹酒后胡言。
“都查清楚了吗?”桑榆之活动着束缚已久的手腕。
“如您所料,这次不是意外。失控的黑色轿车和车主都是通过地下渠道找来的,为的就是和你同归于尽。只可惜,他们不知道你身体的秘密,还在为你侥幸逃生而懊恼呢!”饶阿柱为人老实,禀报事情从来不加以修饰。
“呵。我身体的秘密……”桑榆之冷笑着,“不知是该庆幸还是不幸?”
“对不起!少东家。”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
桑榆之用毛巾将满身的“血迹”一一擦拭干净,露出完好无损的肌肤。这下,饶崧更加吃惊了。
“吓到了你?是叫阿崧吧?”桑榆之像看出了他的心思。
饶崧一本正经地点头:“是。”
忽然,他又猛地晃动着小圆脑袋:“不是不是,阿崧不害怕。爹说了,阿崧以后是要保护东家叔叔的!”
严肃的气氛被无忌童言打破,桑榆之的声音也柔和下来。
“看来,他们不把我赶尽杀绝是寝食难安啊。”他反反摩挲着腕间的手表,若有所思。
窗外雨潺潺,天水相连。整座城市就像一个池塘,那些浮出水面,便成了濯清涟而不妖的花,而那些沉在水里的秘密,就是见不得人的淤泥。
说来,桑榆之遭遇不测也不是这一次了。而他似乎真中了“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诅咒,不然老天怎么偏留他孤单苟活。
如果桑榆之可以选择,他宁愿殒身于那场归国的海啸中。最起码,那时候的他,对未来发生的悲剧一无所知。
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如同惊涛巨浪,拍打着黑夜中的巨礁。
桑榆之一晃眼,饶崧又变回那个年过八旬的老头,他带来了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饶家派去的人在莫晚棠的家乡榕城调查,结果和桑榆之试探的一样,一无所获。
桑榆之自然不相信。
“东家叔叔,莫家祖上一直住在榕城,和桑家没有任何关联。是,她的出现的确蹊跷,甚至给你带来了很多变化。但或许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至少从目前收集来的资料上看是的。”
“蹊跷”这个词,桑榆之听着刺耳。
这么多年他们小心翼翼,运筹帷幄,熬死了仇家,也积累了财富。他不想也不愿再对一个莫须有的巧合提高警惕。
“那如果我说,我不甘心呢?”
饶崧不忍再提:“难道你忘了,这些年,接近你的女人就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