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按照越州的习俗,这一天是要吃汤圆的。饶崧给桑榆之送食盒来,开门却不见他的踪影。
柜子上的收音机正好报完时,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歌词道:
想我平生欢,曾将红烛烫夜天。
兴来千金散,盛来日月同干。
知我平生憾,来往过客未有还。
中宵长立时,徒有风吹薄衣衫。
吓得饶崧赶紧调低了音量。这时,阳台门却开了,一阵冷风扑面,桑榆之依然穿着单薄的丝质家居服,手中还端着一个陶土花盆,盆里有一株奄奄一息的龟背竹。
饶崧被眼前的情景彻底惊到,木楞了一会儿,道:“虽然你不觉冷,但还是多穿点吧。”
就好比知道他尝不出汤圆的味道,还是准备了各种馅料。
“是你这小老头觉得冷吧。”桑榆之早就习惯阿菘这龟毛的性格,啰嗦却贴心。
嘴巴虽应和,但他的手却始终停留在整理盆栽上。距离莫晚棠离开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她留在房间里所有的痕迹早已消散,只剩下这些破败的植物和空缺的花盆。
注定养不活的植物就像注定留不住的人,桑榆之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东家叔叔,你变了。”饶崧揶揄。
“嗯?”他偏头问。
变得有人情味了。但该不该说呢?饶崧还是换了个话题:“欧洲古董交易市场发现了一只青花缠枝纹花瓶,经过对比,就是当年老东家留下的。”
“某人终于沉不住气了。”桑榆之若有所思。
“如您所料,沈家的股票岌岌可危,内部早已是空壳一副。”
“不要打草惊蛇,且让他们再折腾一会儿。”桑榆之捻着土,看着一粒粒砂砾从眼前掉落。任家族再辉煌,终将沦为历史的尘埃。
“明白。”
说完正事,饶崧又提醒他记得吃点东西,告辞之际,却又被桑榆之叫住。
“阿菘等等。”
“还有何吩咐?”饶崧屏息。
“你知道,有哪些易打理又好看的植物吗?”桑榆之一脸虚心地求教。
“……”
饶崧满怀期待地准备聆听新的“作战”部署,结果却吃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瓜,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
随着老式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停笔交卷,意味着一学期的选修课画上了句号。
所谓考试,也是走个过场。只要按时完成作业,不无故旷课,基本没什么阻力。更何况,桑榆之的课没人舍得不来。
莫晚棠收拾文具准备离开,却见身边几排的同学都围拢过来,其中一个短发女生还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盒,给大家过目。
莫晚棠认识她,就是开课那会儿央求和自己换座位的那个,算是头号“桑”粉。
“一会儿桑老师会取拿试卷,我们就趁此机会把礼物送给他。”
“嗯,就这么办!”
见她们神神秘秘的模样,莫晚棠忍不住八卦:“你们要干嘛呀?”
她们也不回避,大方地表明自己对桑老师的崇敬之情。原来是结业在即,凑份子给他买了份礼物。
“我们几个正好都是同一寝室的,方便商量。”头号“桑”粉对莫晚棠是有感恩之情的,“对了,课代表要不要一起凑份子,正好减轻下我们的经济负担。”
“我……”莫晚棠一时不知怎样拒绝她的热情。
“唉,瞧我这脑子!你是课代表,肯定和桑老师关系匪浅,必然得单独准备才够心意。”
“就是嘛,晚棠本来就已经不是在校生了,你拉她入伙不合适!”
从她们单纯的笑容里,莫晚棠看到了学生和社畜的区别,真羡慕她们还怀有那种无所畏惧,敢爱敢当的初心。
“不过,晚棠正好帮我们参谋参谋。”
由不得她推脱,她们已经打开那个森林绿的礼盒,原来里面是一块新款蓝牙的手表。
那女生道:“桑老师整天戴着一块不会走时的表,我们就聊表心意,送他一块更简洁高效的。”
莫晚棠点点头,心想,出发点很好,只不过以桑榆之这古怪刻板的性格,肯定不会接受新生事物。
等等,她忽然蹙眉,桑榆之的那块表虽说是破旧了点,但并不影响走时啊?怎么被她们说成是不会走时?这么多人,都看花眼了?
“你们刚刚说……”
她正要求证,就听走廊上通风报信的人道:“来了来了,桑老师和院长往这边走过来了!”
大家兴奋不已,哪还顾得上和她闲扯,迫不及待关门关窗搞气氛。莫晚棠趁众人没注意,从教室后门光速撤退。
她怎知,桑榆之虽然没有看见她,但腕上的手表却真实地开始走时。
嘀嗒,嘀嗒—
他眉梢眼角不经意地舒展,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错以为莫晚棠也置身其中,参与了这场欢送仪式。直到嘀嗒声渐弱,桑榆之才从热情似火的教室里勉强脱身,手中不知何时已被趁乱塞满了礼物。
*
莫晚庆幸自己跑得够快,要是被桑榆之误以为自己也像大学女生那样,对他念念不忘,那才叫真的丢人。
树人楼前的圆形喷泉水池变换着花样,莫晚棠也不觉得冷,绕了半圈,忽然看见对面走来的人一直在朝自己点头微笑。
她迅速调动脑子里的cpu,终于认出:“沈老师,你是上次和我们一起外出实践的沈老师吧!”
沈栩汀含笑道:“你的记性真不错,你们是今天结业吧?”
他显然是故意的问的,因为刚才在办公室,恰巧听到了同事们谈论今天的几门选修课考试。
“嗯。算是结束了,不过,我就没有在校生那么幸运了,他们是坐等寒假,而我就要进入忙碌的年终决战了!”莫晚棠叹了口气。
“那正好,学以致用。有时候,有事可忙也是一种幸福。”沈栩汀停顿一会儿,“不知道今年年会,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听他这一说,莫晚棠幡然觉悟!他不就是那次自己第一次当工作人员,迷迷糊糊接待的贵宾!
“原来你就是……”
“想不到吧,我们这么早就认识了,比你们的桑老师还早。”沈栩汀用开玩笑的语气,营造出一种既松弛又毫无架子的神仙老师人设。
“还真是缘分啊!”莫晚棠倍感亲切,就像见了报社的娘家人般,话匣子顿时被打开。
两人互加了微信,当然是沈栩汀主动提的,他还说自己认识一些社里的资深前辈,到时候可以介绍莫晚棠认识。
聊着聊着,莫晚棠真正的娘家人突然来电。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沈老师,我妈妈的电话。”
莫晚棠向前走了几步,滑向接听:“怎么了,老妈。”
“没怎么,就是和你说一下,我和你爸爸已经出了越州高铁站,现在正在出租车上。”一件十万火急的事,从莫妈妈嘴里说出,仿佛就跟坐几站公交车出门去买菜一样。
“不是……这,老妈!你们来越州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莫晚棠慌了,但令她更慌的事还在后头。
“提前说,你还不找各种理由搪塞我们。”莫妈妈紧接着问,“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我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晚棠环顾四周,她并不想告诉爸妈自己被单位派来大学“回炉重造”,这样势必会让本就不放心自己在外打拼的父母彻底失望,到时候又该碎碎念让她辞职回家。
她想了想,故作悠闲道:“我和朋友在逛街呢!”
“哦?就上回视频里的那个男朋友?”这回是莫爸爸的声音,在女儿恋情这方面,爸爸很好地验证了那句话——女儿是前世情人,但凡是她身边出现的异性,公蚊子都得仔细审核。
“不是啦!什么和什么呀!”莫晚棠更慌了,要不是他们提起,她早就忘记这个梗了!
“行了。你也别急着否认。我呢,是来越州出差的,你妈呢,正好有空,一起来旅游。顺便看看你。”
果然,这地位,莫晚棠觉得自己这回是超市满减的赠品了。
不过,莫爸爸好歹是中学老师,深谙少男少女的微妙心思,故意说得风淡云轻,以放松对方警惕。
只听他不疾不徐道:“等下一起吃晚饭,顺便叫上你那个‘好朋友’。”
“啊?”莫晚棠又辩解了几句,但喷泉声太大,对方听得断断续续。
直到——
“我们到住的酒店了,你先逛街吧。一会儿发定位给你。”
爸妈已经挂了电话。这时,沈栩汀已经追上她的脚步,并察觉到了她的惊惶不安。
“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莫晚棠挤出一个假笑:“爸妈的日常查岗,谢谢沈老师的关心。”
“都结业了,就别叫沈老师了。再说,我们不是刚刚加了好友嘛,真有困难可别和我见外。”沈栩汀其实听到了大概,故意这么问,是想等着莫晚棠求助于自己。
莫晚棠的确有被感动到,心里对这个彬彬有礼的老师多了几分好感。
“嗐,我们社里都习惯以‘某老师’称呼彼此,还是叫你沈老师吧,这样更亲切。不过,谁都救不了我!除非……”
她抬头再次致谢,却望见了不远处“满载而归”的桑榆之!呵,这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唯一让她渡过此劫的人嘛。
那么多年了,爸妈惯会挖坑等她跳的,任她道高一尺,都敌不过二老的魔高一丈,这回,依然插翅难逃。
莫晚棠总算明白说谎的后果是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她别无选择,又不愿向爸妈示弱,只能厚着脸皮搬出这救苦救难的桑菩萨了。
反正,在他面前丢脸不是一次两次了。
“先走了,沈老师!”
沈栩汀的耳边传来莫晚棠短促的告别,他甚至来不及再次询问缘由,已经看见莫晚棠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