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天打开门,都能够看见莫晚棠珍珠般圆润的笑脸,那桑榆之会觉得,须臾即永生。
但很快,他才意识到,那一刻是错觉!
“桑老师,你准备好了吗?”她连网约车都叫好了,就停在门口。
“嗯?”
鉴于他久未康复的身体,莫晚棠担心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儿。那天回去后,她忽然在笔记本里翻到一张名片,给了她启示——继续吃西药屡不见效,怎么不试着找中医调理一下呢!
于是,莫晚棠立马在春熙堂帮桑榆之抢了个号,桑榆之却连连推辞,非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见他不为所动,她跨上台阶:“走吧。你就别逞强了,我都查过了,你这病在中医里,就叫五劳七伤,积劳成疾,久而久之,身体都闹亏空了!”
说的头头是道!
桑榆之不忍拂她的美意,只能同她一道上车,见机行事。
车子停在了古镇的老街上,到春熙堂还需步行五百米左右。一路上,莫晚棠不忘给他介绍萧井:“这个萧医生虽然年轻,但医术精湛。”
“未曾听说。”桑榆之道。
“他就是宋老先生的孙女婿。”莫晚棠又补充,“我和他们认识也算巧合,他还帮我完成了一次春熙堂的访谈呢!”
“哦。”桑榆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别说是已作古的宋乃川了,当年,就连宋乃川的父亲宋万春看见他,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他记得,宋万春常来家中替家人号脉。一次,他为了逃学谎称自己病了,母亲立刻请来了万春先生。宋大夫仅仅通过望和闻两样,就猜出了他在撒谎。但他却没有揭穿桑榆之,还非常自然地给他开了三贴药。
后来,桑榆之才知道,开的那些药材虽是寻常的滋养之用,但却比他之前喝过的汤药要苦几倍!
自此,桑榆之对中药都有阴影了。更何况,这次又是装的病!
排了几分钟的队,眼看快要轮到他们,却被导医告知萧医生临时出急诊,还不确定能不能赶回来。
莫晚棠企图争取,还未开口,已被桑榆之拉走:“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去附近边逛边等,切莫辜负了冬日暖阳。”
“病”没看成,某人的心情当然好。
“那好吧。”莫晚棠默默退出春熙堂。
阳光跟在他们的脚后跟,将影子渐渐拉长,也渐渐把莫晚棠低落的情绪消融。
她忽然笑起来:“还记得初次见面,也是这里,我还闹了个大乌龙。”
桑榆之问:“乌龙?不对,我记得我们点的是白茶。”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几次,他都答非所问,但此时的莫晚棠也没细想。
“对了,还没问桑老师,你老家是哪儿的,本地人吗?”
她的随口一问,却让桑榆之哑然,何以为家?他的家不就正被他们踩在家下吗?
“算是吧。”他支支吾吾。
“什么叫算是……”莫晚棠一知半解,“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很早就跟着家人来越州定居了。那你的家人呢?都不在越州吗?”
“嗯。”桑榆之的声音像遥远的回想,“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国外吧!”
且让她这么认为吧。不知不觉,他们逛到了几处尚未开放的台门旧址前。桑榆之神色凝重,准备转身绕道,却被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也看见了桑榆之和莫晚棠,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头发尚黑的大爷道:“是不是我老花加剧了 ,这年轻人怎么看着有几分像桑家少爷。”
“老张你糊涂啊!桑少爷若活到现在,还不成老妖怪了。”一个戴着呢格帽子的老爷爷,一边抽烟,一边笑他,“你那时还穿开裆裤呢,记得清事儿吗你?”
“老李头就会消遣人!难道你都记得?”
老李头道:“别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这事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想忘记也难!我和我爹还亲眼目睹了他们砍头的经过。那十几口人的血顺着石板路流下来,都快到脚边了!”
寿诞变死期。当时越州人议论纷纷,说他们从大名鼎鼎的桑半震沦落成臭名昭著的桑半震。
老张自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道听途说,但也是有鼻子有眼:“我听说那桑家就是个两面派,一边勾结外国人,一边私吞百姓的血汗钱。不然,若真是做了爱国行为,早被平反了。说到底,倒霉的还是穷苦大众。”
老李头没有接应,年纪大了,或许更加多疑敏感。老李头感到周遭的气场变得诡异起来,还有一股怨念在背后注视着自己,让他不由地回忆起那一滩快要流向自己布鞋的血。
老李头支支吾吾:“其实……其实我也没看仔细,血流过来,我、我就跑了……”
这时,弄堂里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看着比老李和老张年纪更大,却精神矍铄,一双玳瑁圆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
“励老,您老啥时候回来的?”老李头问。
言谈间才知,原来这励大爷已经有九十四岁了,之前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想着叶落根归,才搬回了越州。
励老道:“听你们在这老台门前聊得起劲,忍不住来凑个热闹。”
“难不成您知道什么内幕?”老张又开始好奇心作祟。
励老笑道:“上层社会的秘辛岂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窥探的!但我也是半截身子如土的人,有些话不说恐怕在没机会……”
励老大概是很久没和同龄人聊天,分享欲出奇的旺盛。
“说当年不敢讲的。其实我做生意的第一笔钱就是桑老爷资助的,他还鼓励我,说我有点生意头脑,应该出去闯闯。我怕被人没收了财产,就一直不敢说,但现在越想越觉得桑老爷不像个虚伪之人。人要知恩图报,某些恩情此生已无法回报,只能求心安了。”
说着说着,大家纷纷感慨,岁月忽已老,往事不可追。
莫晚棠也听得出奇,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早已攥紧了双拳。
“老人家,您的意思是,这桑家的事另有隐情,对吗?”莫晚棠对他们口中的这段历史太好奇了,忍不住问道。
“你是?”三个大爷纷纷侧目,他们习惯古镇周边人来人往,但没曾想这小姑娘听得如此仔细。
“哦。”莫晚棠随手从手机收藏夹里打开自己的记者工作牌,“我是《越州日报》的记者,地方文史板块,专业对口吧!”
励老却不当回事:“你们记者最擅长用笔搅弄风云。我记得,这起新闻也是《越州日报》报道的。当年都写不清楚的事你还妄图拨乱反正?”
“谁说的!《越州日报》是最具权威的地方媒体,培养了很多敢作敢当的记者!比如说……”莫晚棠企图据理力争,下一秒,手臂已被人拉住。
“走吧,我忽然想起还有未完成的工作。”桑榆之语气淡然,没人知道,一字一句是他极致的隐忍。
“可……”尽管莫晚棠意犹未尽,但还是跟上了桑榆之的脚步,“好吧。”
桑榆之对三位老者点点头:“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河对岸,老张才回过神来,幽幽来了句:“我还是觉得他像桑少爷。”
其实,他们几个也就见过桑榆之两三次,且都是远距离,但感觉是一种玄学。励老叹了口气:“若当年桑家有人幸存,如今该作何感想啊?”
新生的水草低了低头,湖面泛起涟漪,不久,便又恢复平静。
回去的车上,莫晚棠和桑榆之也没说话,直到送到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桑老师,心情不好啊?”
“没有。”他面目无任何波澜。
“哦。”
莫晚棠忽然快走几步,赶在他前面:“我知道,你在气什么。”
桑榆之抬头,一脸惊愕。
“身为文史老师,自然听不得别人妄议历史。别说你了,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觉得他们的逻辑很有问题。但你又碍于他们年纪大了,不好与之争辩,才借故离开吧。”莫晚棠圆圆的脸,气鼓鼓的像个河豚。实在让人不忍与之生气。
他啼笑皆非:“历史本就是面镜子,对镜自照,我们不过都是须弥山中的芥子。算了,和你说这些干嘛……”
“诶!”莫晚棠微微仰头不服。
进了屋,桑榆之将外套挂在衣架上,仿佛卸下满身的防备,他见莫晚棠还不离开,也不打算催促。只道:“我去房间了。”
“等等!”她忽然道,“桑老师,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本来打算看完病告诉你,不过……你跟我过来。”
“晚棠,其实我今天……”他身心俱疲。
可她全然不知,热情地将桑榆之拉到花园的落地门边。
窗帘被拉开了,一缕金色的光折射到地板上,一寸寸爬上桑榆之的脚。
推开门,桑榆之才发现昔日废弃的庭院已经焕然一新,草木盎然。除此以外,还添置了一套桌椅。
这些,他从没在这个住了十年的地方见过。
“怎么样?”她不像询问,更像献宝,“冬天草木种类太少,不然这花园会更有层次。桑老师你在这里晒太阳喝茶,多惬意。”
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 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两人都闭上眼,呼吸着周遭植物的清香,桑榆之望着面若粉黛的莫晚棠,日光打在她的发间,泛起金色的光晕,让人着迷。
一阵西风吹过,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醒了他的梦。
这样的日子,他是不配拥有的,就像这样美好的她。
“对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之前只在庭院里摆放假山石头?”莫晚棠问。
“怕草木凋敝,怕生命伤逝。”桑榆之答。
“就这?”莫晚棠半开玩笑道,“你还真是杞人忧天,思虑深重,别说这就是你不敢谈恋爱的原因哦。”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她的激将法。
“嗯。”
“为什么?”
“生离死别的事……”桑榆之顿了会儿,说,“经历一次就够。你还年轻,不能理解也很正常。”
什么嘛,莫晚棠最讨厌他这幅老气横秋的语气,搞得自己比那三个大爷还老。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嘛!”她提高音调。
“晚棠。”桑榆之不理她的弦外之音,转身:“外头冷,进屋吧。”
可她的脚就像被钉在石阶上,挪动一寸都是屈服。
“桑老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帮你打造的花园?”
“没有不喜欢。”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未经同意的采购,不喜欢我贸然带你看病,也不喜欢我在你家聒噪叨扰,就像你不喜欢、不喜欢我,对不对?”她几乎不带喘,更像和他赌气,“真的打扰了。我本来也是打算今天来和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桑榆之的心揪动了一下,但一时又不知该回应她的哪句不喜欢。
“奇了怪了,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照顾你只是出于道义,如今既然你说身体已无大碍,那我自然可以心无挂碍了。”莫晚棠本想开开心心地与他说,但气氛推到这,不傲娇点怎么收场。
“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桑榆之以为是自己的私心暴露,立马掩饰。“那祝你工作顺利,生活顺遂。”
就这!还真是不带一点挽留和客套。
莫晚棠气到不想多留一秒,趁他还没把自己扫地出门,赶紧逃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