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花冲的姑娘们》(長篇小说)第一章 失窃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

　　梁雪珍哭得好伤心，凄凄切切的，眼睛都哭肿了，把同住307宿舍的女工们都吓楞了，招引得其他宿舍的女工都跑了过来。同是一个山村来的姐妹都走进房间来劝慰，其他女工挤在门外、窗外探头探脑地張望，一会儿功夫都弄清了原委：梁雪珍丢了2000块钱！

　　原来，梁雪珍的舅母十多天前得了急病，舅父和两个表哥扎了担架叫上两个近邻，打着火把走了两个多钟头山路，把病人送到乡医院。乡医院做了简单处理，赶紧把病人转送县医院。幸亏送得及时，舅母做了手术转危为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舅母就闹着要出院。

　　舅父听从医生劝告，让还没完全痊愈的舅母多住了几天。早几天把好不容易东挪西借的2000块錢顺手交给梁雪珍保管，又急急地坐上拖拉机赶回桃花冲筹钱，谁知今天舅父来取钱的时候才发现丢了钱……

　　桃花冲就是这群女工的老家，一个远离县城的边远山区里的一个穷山村。

　　门外的女工们吱吱喳喳地小声议论开了。谁都知道桃花冲那地方是穷得出了名的“边、远、穷”山区，勉强够温饱，攒一个钱也不容易，何况是2000块钱！这不是要了穷人的命吗？！谁这么缺德？！

　　舅父听说丟了钱，脸色一下变了，帮着梁雪珍找了一回，知道没什么希望了，看着外甥女涮涮地往下掉眼泪，便强打笑脸说：“算了，丢了就丢了，2000块钱还憋不死人！我再去想想办法，你也别放在心上。”说着急急往外走。

　　梁雪珍不死心，又把自己的床铺内外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忍不住便扑在被子上失声痛哭，哭着哭着，阿花、阿群、阿云、何小兰、梁杏兰几个同房的姐妹都忍不住陪着哭起来。

　　睡在梁雪珍上铺的江少芬，是梁雪珍最要好的姐妹，这时眼睛红红的，开了自己的小木箱，拿了400元出来放在梁雪珍手里：“雪珍，我这里有400元，先拿去给舅父用。”

　　一言惊醒了众人，姐妹们纷纷开木箱、掏衣兜，一会儿功夫，十几个桃花冲的姐妹就凑了900多元。梁雪珍急得又抹眼泪又摇手，她知道姐妹们也不富裕，一个月工资也不过300块钱。这些姐妹平日在食堂连好菜也舍不得吃，新衣服新鞋袜也舍不得买，为的就是积蓄一些钱捎回家去，她怎好意思拿姐妹们的血汗钱？！

　　平日木讷少言的梁杏兰已经仔细地把钱收拢起来，放到梁雪珍手里，说：“珍姐，拿着吧，你不拿，我们……”她说不下去，呜咽着，把梁雪珍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捂在一起，想了想又说，“要不，以后你再慢慢还……”

　　看着姐妹们真挚的脸容，梁雪珍缓缓地点了点头，呜咽着：“我……”话没说出来又哭了。

　　江少芬侧着头想了想，忽然绽开了一丝笑容，说：“我有办法了！”说完一股风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喘着气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叠钱，“给，1600块！”

　　梁雪珍吃惊地抬起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借的。”江少芬朝梁雪珍眨了眨眼睛，“先给你舅父送去要紧。”

　　梁雪珍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江少芬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钱往梁雪珍的小提包里装：“走吧，到医院去。”

　　梁雪珍却不愿动弹，按着江少芬的手问：“借谁的？”

　　江少芬跺了跺脚：“哎呀，你这个人呀……好吧，是找罗国俊借的。他身上只有这么多，说不够明天还可以到银行拿。”

　　梁雪珍脸色有些异样，想了想，慢慢拿过一条毛巾抹了抹脸，把钱都裝好了，才和江少芬出门去医院。

　　金马制衣厂是香港商人陈老板在县里办的一家港资企业。三百多女工大都是山区、农村来的姑娘，外省来广东打工的女约占了三分之一。厂里专门建有两座五层的集体宿舍楼供她们住宿，每个房间四張床，都设上下铺住八个人，梁雪珍和江少芬等8个同村姐妹住了307房。

　　她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同宿舍的姐妹们都睡下了，但梁雪珍对面床的床上却空着，那是江少芬的堂姐江艳芬的床铺。

　　“这个野猫！”江少芬嘀咕了一句，爬向梁雪珍上铺的身体忽又退下来，神色有异地朝空床撇了撇嘴，“雪珍，我姐晚上老出去跑，我担心她会学坏了！”

　　梁雪珍皱了皱眉头，说：“我也担心啊，不行，我明天得跟她好好说一说。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江少芬于是不声不响地爬上上铺，蟋蟋嗦嗦响了一阵，蚊帐放了下来，过了一会，便响起了极轻微的鼾声。

　　桃花冲出来的乡亲姐妹中，原来梁雪珍和江艳芬、江少芬的关系最好。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是梁雪珍，进厂的时候十九岁，江艳芬、江少芬都是十八岁，江艳芬只是比江少芬大了三个月。

　　在老家，三家离得近，从小玩在一起的，又是小学、中学同班同学，年岁相仿，感情很好。进工厂的时候，都相约互相照应，互相帮助。

　　可是近两个月，江艳芬忽然和梁雪珍疏远了。梁雪珍知道江艳芬认识了一些城里人，还交上了朋友。开始梁雪珍还为江艳芬高兴，交朋友好啊，扩展人脉，增长见识，开拓视野，碰到困难说不定还能得到朋友帮助呢。

　　梁雪珍觉得奇怪的是，以前江艳芬和她无话不谈，自从在城认识了一些朋友，就喜欢独自行动了。梁雪珍也不以为意，人长大了，越来越有自己的心思，有些变化也是很正常的，只是没想到江艳芬好像越来越过分，有点出格了。只有江少芬没受堂姐的影响，还是像往常一样，上班老老实实干活，下了班都和梁雪珍粘在一起。

　　梁雪珍这一夜辗转反侧，到天亮的时候才迷糊入睡。好像才打了个盹，就给一声响亮的摔门声惊醒过来，她觉得眼皮好沉，晕乎乎的还想睡，又给一声粗鲁的骂声把她的睡意全赶跑了。

　　“谁叫你乱嚼舌头的？！”梁雪珍探头蚊帐外边，看见江艳芬正气冲冲地指着梁杏兰的鼻子发恶，“我去交朋友谈恋爱碍着你什么了，用得着你回村里乱嚼舌头？”

　　“我……”老实的梁杏兰一急，话也连不成句，“你阿妈……”

　　“我阿妈我阿妈，”江艳芬两手叉腰，那张好看的脸庞因为恼怒而扭曲得有点难看，“我阿妈都管不着我，用得着你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梁雪珍忍不住掀开蚊帐从床上跳下来，对江艳芬说：“你怎么啦，一大早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正在气头上的江艳芬恼火地说：“谁叫她回村里乱嚷嚷，害得我阿妈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管好自己就行啦，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

　　梁雪珍说：“我说艳芬，都是同乡姐妹，大家都是关心你啊，你别好心当狗肺。”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江艳芬没好气地说，不过声音就低了下来。她有点怵梁雪珍，别看梁雪珍平日和姐妹们嘻嘻哈哈，但她有一股热心肠，看不得乡亲姐妹受欺侮委屈，很受姐妹们的拥戴，江艳芬也不愿意和梁雪珍顶嘴吵闹。

　　同宿舍的姐妹早给江艳芬的吵嚷闹醒了，这时都起了床，都把责怪的目光投向江艳芬。都是桃花冲那地方出来的人，知根知底，梁杏兰是个连说话都不敢高声的老实人，江艳芬平日没少欺负她，今日可是有点过分了。

　　江艳芬知道众怒难犯，不过她心高气傲，也不理会姐妹们责怪的目光，回到自己的床铺，找出上班的衣服换上。

　　看江艳芬脫下连衣裙，梁雪珍不禁摇了摇头。她留意到江艳芬没穿小背心，戴着的一副白色通花乳罩，一看就知道是个高档货。她在商场见过，价钱很贵，要几十元一副，当时和江少芬看了半天，最后还是舍不得买。这个江艳芬真是越来越会花钱，越来越洋气了。

　　梁雪珍忍不住便说：“艳芬，出门在外，交朋接友得当心点，你知道大家都关心你，别……”

　　江艳芬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行了，我不想跟你吵。”转身就出门而去，把梁雪珍气得说不出话来。江艳芬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说是好姐妹呢，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梁杏兰扯了一下梁雪珍的衣袖，梁雪珍平稳了一下气息，转身收拾好床铺，和梁杏兰、阿花、阿群、阿云各自拿了手巾牙刷脸盆去公用间洗脸。

　　她们的宿舍楼每层在楼道尽头都有一个公用间，梁雪珍她们走到公用间门口，江艳芬已经洗漱好往回走，两眼直瞧着前面，看也不看她们，梁雪珍觉得很不是滋味。

　　梁雪珍心细，想到江艳芬说交朋友谈恋爱了，看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在这上头出了问题？回头得问问她，城里人花花肠子多，让人骗了就不好了。

　　梁雪珍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外头洗漱台刚拧了水龙头接水准备刷牙洗脸，一个女工急冲冲的跑了进来，远远的就冲着梁雪珍大声叫道：“珍姐，何小兰和江艳芬打起来了！”

　　梁雪珍一急，顾不上洗脸，马上就往回跑。同是307的姐妹们也跟着梁雪珍跑回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