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清闲自在地过了半月,李承乾再未踏入他的住所,倒是他隔三差五地过去逗逗那人,顺带探听些消息。
李承乾倒是再未失了体面,公子也没那么大胆主动招惹,两人像是回到了三月前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公子,是恢复过去记忆和神智了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想起了自己的未完成的任务,计划实施迫在眉睫,可此时的他却笑吟吟地横躺在桌案上,阻断李承乾看书的视线,一根手指去戳他紧紧绷着的脸。
“阿哥过来白相哦。(小哥过来玩儿啊)”
这音发得奇怪,调子倒是软软糯糯的,可盟主大人一听就黑了脸,一双鹰目往身边一扫,小五登时就慌了,忙解释道:“前几日带公子出去,跟大人您禀了的,咳咳路过……寻芳阁,哪知公子远远听了声,这就学着了。”
公子学的这句是苏州白话,吴侬软语便是这样,吵架都寻不着一丝儿火气,更何况是这样本就暧昧的话语,小五一听全身鸡皮疙瘩都被炸出来了。
李承乾抬手捏住公子的鼻子,竟然也用苏州话回他道:“勿要咋。(别闹)”
公子听不懂他的意思,鼻子又被捏得狠了,气鼓鼓地把听过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出来,“要死快哉,乃丘得很。(要死啦,你坏得很)”
小五一听头皮都要炸了,斜眼偷偷瞥向盟主大人,却在他脸上看见意外的笑意。
李承乾将人从书案上抱下来揽在怀里,一手揉揉他的脑袋,道:“小娘鱼。”
公子把头埋进李承乾怀里拱了拱,赖着不走了,李承乾也没赶他,就着姿势勉强接着看起了书。
案边上一封信函,欲展未展,俨然是方才在打闹中被弄乱的。
公子一双眼藏在盟主衣袍下,幽幽暗暗。
魔教原名济世教,只因不研刀剑、不习气诀,反而醉心炼毒制药、医蛊巫术,再加上为了方便种养毒虫毒草而建教于人迹罕至、偏僻阴森之处,行踪不定、神秘诡谲,久而久之就被传成了魔教。
一开始的魔教教主虽然脾气古怪,但他只醉心研究那些奇诡本事,多年来不曾过问江湖世事,这倒让一些江湖正义之士也找不出什么毛病,顶多在提及时鄙夷地哼哼鼻子,表现一下自己不肯同流合污的心思也就罢了。
变化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发生的。
十五年的时间里,人们逐渐意识到,魔教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不插手江湖世事的魔教了。现在的它在多处繁华城邑设有分坛,教众数量已然增了五倍之多,而其他早期与之冲突的小门小派慢慢开始销声匿迹,最重要的是,教中掌权的人早已从名正言顺的正式教主,换成了魔教的大司命——高渐飞。
祝夷之是魔教教主最小的儿子。
自他懂事以来,他从听闻大哥在回来路上因马车失修而坠下山崖的事开始,便再也没见爹爹的病好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爹爹似乎没能受住这个打击,卧床不起,教中事务则自然而然地落到教主的结义兄弟、教中最具威望的大司命身上。
谁让祝夷之尚年幼,而教主亲弟因年轻时毒功反噬失了一身功力,教主的二子又在幼时意外跌断双腿,没了他们,自然只有大司命最“名正言顺”了。
祝夷之虽有个少主的身份,但不知为何他总能感觉到教中人有意无意的疏离,时间长了,他也乐得一个人自在。教中他最喜欢的是他的亲叔叔祝融,这位小叔叔大他十岁,曾是魔教最受瞩目的炼毒天才,只可惜他十五岁那年因毒功反噬而毁了一身功力,人也永远保持十五岁的模样,再无法长大。
失了毒功,自然不能再过多接触毒物,这位小叔叔前途算是毁了,从此他便不再研究制毒,而是专心当起了他的逍遥坛主。教主怜他失意,任他浪荡江湖,不做多管束。
祝夷之喜欢这个小叔叔,因为他和魔教中的人都不一样。魔教中每个人都有些奇怪,他们神神叨叨的,与祝夷之小时候父亲管理手下的魔教完全不同。现在的教众近乎狂热地崇拜着他们的大司命,对他满口许下的霸业鸿图深信不疑,状若癫狂。
魔教后山有片密林,里头常年浓雾弥漫,危机四伏,漫山遍布罕见的毒虫毒草,更有猛兽异禽出没,魔教教主早年曾选派弟子前去探索,无一例外都是毫无音讯、尸骨无存,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禁地。
祝夷之是在十二岁那年无意间闯入密林的,也因此发现了他自己身上的大秘密——他天生百毒不侵。
众人闻之色变的禁地,对他而言竟毫无威胁,除去那些常见的在魔教日常试练中早已免疫的毒物之外,其他只在书上见过的毒物也对他毫无作用。
从此,密林成了他一人的桃源。
这日,祝夷之如往日一般偷入禁地,没走几步,他被眼前出现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平日素来杳无人迹的禁地密林中出现了一个人,而这人此时正被一条足有大腿粗的黄金大蟒死死缠住。一人一蛇似乎正在角力,但又似乎胜负已分,从那人已经翻起的白眼和发紫的脸色来看,蟒蛇会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它没遇见祝夷之的话。
祝夷之眼尖地瞧见男子臂上的袖章,那是祝融手下管理的火坛弟子的标志,心念一动间,祝夷之决定救他。
打蛇打七寸,祝夷之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悄悄潜到那专心捕杀猎物的蟒蛇身后,淬着剧毒且锋利无比的匕首轻轻松松便要了它的命。
其实也并不轻松,蟒蛇一受袭,立马癫狂似的扭动起来,黄浪翻滚,祝夷之被它一尾巴扫中胸口,人被掀翻在地。
蟒蛇没动几下便死了,捕杀者与猎物的转化只在一瞬之间,它满以为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的猎物。
祝夷之吃痛地揉着心口,还没能爬起,一柄长剑便横在眼前。
那个原先要被当作食物吃掉的少年,此时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现在你是我的俘虏。”
祝夷之错愕地瞪大眼。
原来最后的猎物,是自己。
持剑的少年还未完全从窒息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脸上有未褪尽的紫红,但他一双眼睛却精光闪闪,里头满是戒备和敌意。
祝夷之马上反应过来,“你是正道中人。”
他这才注意到少年手中的长剑,想来是先前长剑落入草丛他未得见,否则他定不会救那人,毕竟魔教向来以用毒为首,魔教子弟顶多随身携带防身匕首,极少有人会用长剑,还是这种一看做工便属名家之剑。
剑尖下移指向喉间,十四岁的李承乾丝毫不给这个魔教妖人好脸色,即使他刚因此人得救。
他会身陷险境,本也和魔教妖人脱不了干系。
“把我带出这个鬼地方,不然我就杀了你!”
李承乾年纪轻轻,眉宇间早已一派凌然之气,剑眉倒竖地说着吓人的话时,还真让人心生畏惧。
祝夷之却不怕,这密林可是他的地盘,当下眼珠一转便打定主意,满口道:“饶命啊侠士,我这就带你出去,你莫杀我。”
李承乾满怀戒备地让他走到前面去,自己则在身后拿剑指着他,“往前走,快点!别想使什么花招。”
前方的祝夷之倒是大摇大摆地走着,丝毫不在意后面的长剑,走得久了,甚至还回头对李承乾嬉皮笑脸道:“你一直举着剑,手累不累?”
“别废话!快走!”
“唉唉唉,当心当心,别戳到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跑不了,再说了,走那么快作甚,你还打算一天就走出去?”
李承乾脸上浮现戒备的神色,剑举得更高了,“你这是何意?”
前方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将手枕在脑后,笑嘻嘻道:“你说要出去,便是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回魔教的,半个时辰就能到,你总不能回魔教吧?”
李承乾皱了皱眉头。
祝夷之继续道:“还有一条路是直接下山的路,想必你要走的便是这条,可这条路长着呢。要绕过整个山头,没个三四天走不出去,你这么急吼吼地赶我,难不成还想让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带你出去,也要看我活不活得了呀。”
李承乾眼里露着狐疑的光,似乎是在思量他话的可信度。
“你打算三四天都这样拿剑指着我呀?”祝夷之突然笑着往前凑去,眉眼里带着一丝邪气,“睡觉怎么办呀?难不成你就一直守着我哈哈,我还真是福气了。”
“少废话,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打个商量吧小哥,”祝夷之懒洋洋地眯起眼,“我看你出身名门正派,武功比我高强,现在你也恢复了,我防身匕首又没了,肯定逃不了。我也想活命,所以我这几天会乖乖地把你带下山,你也不用这样防着我,作为交换,你下山后放我一马如何?”
李承乾死死盯着他,似乎要把祝夷之的脸盯出窟窿一样,思索良久,他把剑掉转方向,收剑入鞘。
“好,但你也休想耍什么花招,一有轻举妄动,我的剑可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