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惊叫声没传来,倒是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众人连忙抬头,这才发现……盟主僵在原地冷汗涔涔,面如白纸,而声音正是地上掉落的匕首发出来的。
公子倒是安然无恙地皱了皱眉头,砸吧了几下嘴道:“不甜啊,为什么你叫甜甜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公子舔的是……盟主大人的手!
公子似乎嫌刚才没尝明白,又伸出舌头想舔一舔手背,盟主大人突然回神,慌乱中一把捂住公子的嘴,可下一刻他立马蹦了起来,与那天见了蛇的反应一模一样,离他比较近的人甚至可以听见那声强行压在喉底的尖叫。
公子又砸吧了下嘴,道:“还是不甜。”
众人这才知道刚才盟主大人是被结结实实地舔了手心。
兴许是有了那天的先例,盟主大人今日并没有那么失控,不过脸色很差却是真的。
小五适时给他递上帕子,他狠狠擦了几遍之后,居然又强行镇定地坐回桌子旁道:“刚才开了个小玩笑,把栗子糕端上来吧。”
“咳咳……大人风趣……”华融尴尬地附和了一句后赶紧低下头去。
见暖融融的糕点真的端上来了,公子也不吃粥了,只忙着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点心,场面上一时好像又恢复了点和谐。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李承乾突然扭头对公子道:“不可以一个人吃光所有糕点,要分一块给客人。”
华融悚然一惊,怎么扯上他了!
小五用目光示意他别说话,他便赶紧低下头去。
公子向来独占欲强,以往就连盟主大人也休想从他手里讨半块,更何况是分给别人。
果然公子一听这话,立马将糕点护在怀中,虎着脸道:“不给!”
李承乾又道:“那分我一块好吗?”
公子眨眨眼,想了一下,竟然真的递了过去,“给你可以。”
李承乾接过糕点吃了起来。在场的人虽然明知这是盟主对公子的试探,可不知为何,大家心里却都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眼看着盟主大人两三口吃完了点心,公子似乎也没什么异动,众人悬着的心刚要放下,突然听见公子大喊一声:“没了!点心没了!”
众人见他从怀里掏出空空如也的盘子,这才知道原来公子是以为自己还有,这才肯分给盟主一块的,这下最后一块糕点被盟主吃了,公子红了眼,发狂似的大喝一声:“还给我!”说着便伸手往盟主嘴里掏去。
李承乾哪料到还有这场变故,但他习武多年,反应向来迅速,不加思索便手疾眼快地抓住公子鹰爪般的手,可他没想到公子竟还是不管不顾地他身上冲,他略一失神便被撞了个人仰马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条湿润温热的舌头已经在他嘴里扫了一圈。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公子将盟主摁在地上,也不知该怎么办,还是小五反应快,拔腿冲上去将公子强行拖起来,再看地上的盟主大人,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
有人如梦方醒地去扶盟主大人,谁知盟主大人一把推开了他,自己爬了好几下才勉强起身,又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岂止一个狼狈了得。在场有些人是伺候了盟主七八年的,这么长日子都没见过他这么失控,偏偏这几天撞了邪似的见了个遍,他们突然觉得,大事不妙了。
回到房里,高高翘起二郎腿的公子终于可以不用压抑脸上的笑了,他用手摸了摸嘴唇,自言自语道:“虽然自己也牺牲了些,但好歹把那孙子恶心了个透啊。这家伙,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长进啊……”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梦中惊醒的人半坐起身,熊熊烈火在他梦里烧了个透,滚滚浓烟铺天盖地,绝望与恐惧经由黑夜慢慢渗入身体,又化作汗水从每个毛孔钻出。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溺水许久才被救上岸一样,等他缓过气,周围一下静了下来,他呆呆盯着地上投下的月光,一片一片,斑驳破碎。
汗水汇聚后流过手心,酥痒而奇异,手掌忍不住自动握成拳,似乎这样就能驱散某种莫名的湿热滑腻的记忆。
“是你吗?”他喃喃道。
突然他掀被起身,连鞋袜都没有穿,急匆匆推开房门。门外守卫吓了一跳,立马恭敬拱手,“盟主大人这是……”
话未说完,身影早已越过自己。
“……要去何处?”
刺骨的寒风裹着碎雪在李府上空呜咽回旋,一干人讷讷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
一个只着单衣的背影。
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走过一条长长的廊道,穿过一片只剩满园枝桠的梅园,匆匆的脚步在一间房外戛然而止。
一双手触了好几次门框,这才轻轻推开房门。
房门内,有人在床上睡得正香,来人站在床边盯着他的睡颜许久,终于下决心把他摇醒。
“唔……”公子嘟哝了几声,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李承乾站在他床边,他平日向来端正肃整,可此时的他垂袖散发,一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你……”公子正要开口,一双手却突然抓上他的肩。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惊异在眼中显露出来之前就被公子睫毛一低掩了起来,再抬眼时,已换上懵懂和平静。
李承乾抓着他的肩,一声声重复:“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公子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问得累了,李承乾缄了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风过,窗外树影摇晃,门内半明半晦。
李承乾垂下眼眸,脸上似乎露出一种可以称为悲伤的神色,但公子心中了然,这是错觉,因为真要说悲伤,那也该是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个人。
李承乾不会轻易流露悲伤的情绪,以前不会,现在的他就更不会。
眼神继续放空,毫无感情地盯着来人。
李承乾讷讷放下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眼里多了几分清明,但又似乎愈加疯狂。
“不管你是谁,”他道,“不管你是何居心……”
李承乾紧抿着发白的唇,一字一句道:“你只告诉我,你是否恢复神智?你只要告诉我实话,今夜你只要跟我说一句实话,我保证,日后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有我在一日,就定会护你周全……”
这般掏心掏肺的感人之言,却换来一脸的茫然和不加掩饰的倦意。
公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皮颤抖了几下,慢慢阖上了。
李承乾直直地坐着,直到听见那人轻微的鼾声。
李承乾又坐了一会儿,床上的人始终没醒,他叹了一口气,最终抬手掖了掖被角,低低道:“没事了,好好睡吧。
言罢起身离去。
门阖上的那一瞬,一双眼毫无预警地睁开了。
床下窸窸窣窣传来异响,有人慢慢探出个脑袋道:“他走了?”
“嗯。”
那人连忙从床底爬出,一边拍身上的尘一边道:“吓死我了,李承乾怎么一声不吭就往这闯,哎哟床底真闷。”
忽又转头望向床上的人,一双眼似笑非笑,“啧啧,盟主大人深夜来访,又说得这般动情,嘿嘿,你们这三个月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公子哼的一声,“他能和个傻子发生什么。”
“诶诶,这可说不准儿,”男子像模像样地托起下巴,“你说啊,李盟主二十有六,至今都未娶妻,指不准……嘿嘿,你那三个月的事不是记不全吗,指不定是你俩……”
公子看不惯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下巴一抬,“祝叔叔,您好歹也过了而立之年,能否正经些,别身子长不大,人也长不大。”
“臭小子,还教训起我来了,”那人一叉腰,口气老道,声音却是十足十的稚嫩,再一看脸,圆圆的眼睛,圆润的鼻头,分明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跟你叔叔说话的?”
公子也不反驳这个看起来明显比他小的少年,只道:“你自己干的事你清楚,平日你风流不成样就算了,盟主府的人你也去招惹。”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这哪是我主动招惹得的?这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情我愿的事儿,岂是我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的,他若不乐意,我也不能强来啊。”
公子冷冷瞪他一眼,似乎是对他的做法颇不赞同,“认识你这么久,我可不知叔叔你还有男风之好。别一时兴起去胡乱招惹人家,那人看着虽然人善性软,但他能呆在盟主身边也不是好欺之辈,你当心玩脱了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了,不喜欢人家就别态度暧昧,免得徒添人家烦扰。”
“嚯,”祝融眼睛一亮,“我家小夷之长大了啊,听这话,‘不喜欢人家就别态度暧昧’,倒像是深有体会似的。我现在顶多对他嘴上花花,哪像你,直接下手了,把人家摁在地上啃的可不是我啊……”
公子一个眼刀飞过去,“我做这些可没存了别的心思,我那是为了吓他,好混过他的试探,你没看见那天他魂不附体的样子吗?”
这话一说,倒是勾起了祝融的好奇心,他一直对那天李承乾的表现印象深刻,忙追问道:“诶诶,你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舔他一下他反应这么大?”
公子啧了一声,对突然凑过来的人不满地拉开距离,“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小时候受过刺激,最怕就是蛇,更怕蛇吐信子。别说是把他吓得腿软,要是抱着他舔,他更是能吓得晕过去。你看他现在都不敢娶妻。”
祝融突然不说话了,直着眼睛一脸欲说还休地看着公子。
“呃,比起问你为什么知道他怕蛇,我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知道他被抱着舔的反应……”
公子也突然闭了口,一脸怪异神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祝融干脆把想问的都问了,“咳咳,夷之啊,那个、其实我一直想问来着,英雄会那天,你为什么要……”
公子的眼睛不自然地往别处看了看,不咸不淡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说了要骗得他的信任吗?”
祝融一脸深意道:“可是……那是破空梭。”
那是破空梭。
穿肉碎骨、折金断铁的破空梭。
“好了!”公子打断他,“准你手滑射错方向,不准我脚滑扑错地方啊!”
祝融识相地把头扭向别处,不再提这话题,也不把心中的另一个疑惑问出。
“你后天便要走了吗?”公子另挑了一个话题问道。
“嗯,李承乾本就只说招待我几日,我呆在这有人监视,也不方便行事。小五帮我在城中客栈找了个跑堂的活计,我先去做着。”
公子脸上现出了一种凝重的神色,手指不经意触到被角,那里还有隐约的湿意,他定了定心神,道:“你与外头的联系如何了?”
“这几日我没联系,但这几月一直没有断过。各地分坛的兄弟都聚起来了,我想很快就可以……”说到这,他突然停下来,面上现出几分犹疑之色道:“夷之,我在想……或许,你与李承乾,并非一定要到决裂的地步。”
公子突然捏紧了被角,但很快又放开了,他苦笑一声道:“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他方才那话,说得诚心诚意。”
“不过是些哄人上当的手段罢了,怎么,祝叔叔吃这套?”
祝融张了张口,没说话。
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方才他在床底看得清楚,李承乾他不仅是披衣散发,更是赤脚跣足,从雪地里一路走过来的。
可是,说了又能证明什么?
有心人看来,光是惊鸿一瞥便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无心人看来,饶你百般做低、万般深情,也只是丑人作怪,贻笑大方。
你是有心,还是无情?
书房内,一灯如豆。
小五躬身步入书房,在书案前跪好,低头道:“小五见过盟主大人,不知大人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端坐上方的李承乾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信函道:“说说你与华融是如何相识的吧。”
小五歪头想了想,“当时我在街头遇见他,他正狼狈到与狗抢食,我于心不忍,便帮了他。”
盟主大人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烛火跳动,屋内光影闪烁不定。
“当时你可有问他什么?”
小五想了想,目光有些闪烁,但他很快便低头隐去,“问了。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境遇缘由,他道他姓华名融,祖籍山左,家中以经营镖局为生。数月前他随父亲押了一趟镖,行至半路忽遇山贼,盘缠、镖物皆被抢走,同行之人亦惨遭屠戮。他一人侥幸活命逃至姑苏,由于长途奔波、饥饿难耐,这才……”
李承乾挑了挑眉,“哦?那还真是个可怜人呢。”
小五高高拱手,目光将带了几丝忧虑道:“大人可是怀疑华融……”
李承乾也不直接回答,只双手交叉,望着他道:“你以为如何?”
小五连忙伏低身子,道:“大人莫怪小人多嘴,只是这几日我派人暗中监视,并未发现他有任何异动,且他自小失了娘亲,父亲又在运镖途中丧命,家中财物皆被他人分尽,镖局也散了。我向外头打听,得知他这几月来一直在码头做短工,确实是个苦命人。我看他身手不错,大人若哪日打消了对他的疑虑,可否……可否给他指条路子,挣份活计。”
说罢他悄悄抬眼看盟主大人的反应,只见他慢慢起身踱至窗边,盯着外头的月亮看了许久,这才幽幽道:“你说,比起我对华融的疑虑,对公子,你以为如何?”
小五疑惑地看着他,“大人,怎生说?”
“不明不白闯入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人,你道怎生说?”
晚风呜咽,卷起一缕残云,夜更深了。
小五回忆了一下公子这数月来的举动,脑海中自然浮现他把蚯蚓送到盟主嘴里、将盟主的爱犬生生坐死、捉一群蚊子放盟主床帐里养、将蚂蚁窝放进盟主靴子里、徒手捏死老鼠后非要送给盟主、点火烧盟主头发、以及在盟主被窝里尿尿……等种种行为,立马坚定道:“小的认为,公子举止奇异,非常人所能及,所以……”
盟主大人回头望向他,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初他拒绝了送到口边的蚯蚓后,那人立马扔进自己嘴里嚼的情形,目光里满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小五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只好低着头等候差遣。
房内静默良久后,李承乾突然开口道:“回去吧,你这几日不用跟着我,好好陪着他。若他所言非虚,也真无歹意,我也不会牵连无辜。”
“是,多谢盟主。”
小五磕头受命,正欲拜别时,突然想起一事,犹豫许久咬咬牙道:“盟主,小人还有一事请教,若……若您身边……若您身边或手下……有人遇见心仪之人,而此人若稍许不合常俗,那您……以为如何?”
盟主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这一眼极其短暂,可小五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欲说还休。
小五心里一慌,急忙低下头去。
“你情我愿之事,我又能如何。”
小五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后退道:“是,那小人告退了。”
随着门徐徐阖上,盟主的身影似乎隐在了一室黑暗里,烛光跳动几下,还是被夜吞噬了,微弱得照不清人的表情。
一声轻叹随着烛光,一道被风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