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似乎是一夜之间都谢了，风雪凄迷中唯见一地残红，满园尽是张牙舞爪、枯瘦嶙峋的枝桠，如风干的蛇。
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地，身后是一串鲜活的脚印，很快脚印就被跟上来的人踩碎了，变一地狼藉。
“小五哥，你看公子那么容易就找了一条蛇，想来是有个蛇窝的，他常来梅园，估计就是这了。我们赶紧找到蛇窝吧，免得开春化了雪，让盟主瞧见了，这可不好。”
小五听了一激灵，这才感叹华融那颗七窍玲珑心。那日他没能及早处理那条蛇已经被盟主大人训了一顿了，他事后怎的就没想到这个。
想到这，他望向华融的眼神又添了几分欣赏。
这几日他白天与他寸步不离，说是尽地主之谊，实际上却是行监视之实，而夜晚也会有人在房门外暗暗守着。几天的观察下来，大家并未发现华融有任何异常行为，相反地还察觉此人妙质兰心。
他对待府里上下都是礼貌恭谨，不卑不亢，很是表现出了良好的家风教养，想来当初家里也是做大生意的富贵人家。曾经风光无量，如今却落到此番光景，想来也令人唏嘘。小五心中多了几分不忍。
华融兴冲冲往前跑了几步，回头对小五咯咯直笑，“小五哥，多叫几个人过来吧，咱们仔细找找！”
小五看着这么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也禁不住笑道：“好啊，你先找着，我过去叫人。”
瞧着那抹灰色身影逐渐消失在园外，华融脸上的天真与笑意慢慢敛了起来，一双眼沉了下去。
走到园里最高最大的那株梅树下，华融一边仔细留心周遭动静，一边用脚拨开地上的积雪，很快脚底便碰上了一堆黏糊糊的东西，又多蹭几下，几块白色小绢露了出来，在这满地的银白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
华融赶紧蹲下身去将小绢拾起，也不收拾这番狼藉，反而在别处又多挖了几下。
小五很快又多带了几个仆人过来，华融连忙起身迎上去，扯扯他的袖子道：“小五哥，我刚才挖了一下，发现有处地方埋了好多奇怪的东西呢，你看，就在那边。”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失笑，小五也乐道：“别，那可是公子种糕点的地方，你还是快收拾好吧，免得他又发起狂来。”
华融闻言吐了吐舌头，连忙跑了过去，身后一干人吃吃地笑，华融低下头，隐去嘴角那微微上扬的弧度。
夜深沉，房内早已陷入一片黑暗，可床上本早该阖眼的人此时却睁着明晃晃的眸子，眼珠骨碌碌转动着。
听到房上传来些许异响，床上的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抬眼望向屋顶，安静地等待，果然不到半刻，一个黑影落了下来。
床上的人也不起身，只是勾了勾唇角道：“祝叔叔好俊的身手，这踏雪无痕的轻功，刚才若不是故意发出响动，只怕您进来了我还不知道呢。”
黑衣人一边拉下脸上的蒙面巾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睡在外头的人，毫不客气道：“进去点进去点，冷死我了。”
说来也怪，床上的人唤黑衣人为“叔叔”，可这位“叔叔”的声音未免也太过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就连床上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都比他成熟些。
黑衣男子上床躲进棉被，两人靠得近了，这么一比较，才发现这“叔叔”身形比床上男子竟小了许多，虽然个头相差无几，可怎么看都不似一成年男子的骨架。
床内男子转过头来懒洋洋地望着他笑，口里道：“祝叔叔真是明明儿的七窍玲珑心思，不仅骗过众人留在了盟主府，还找到了我留给你讯息，果真没让我失望。”
“还说呢，”黑衣男子怒道：“此番若不是我冒险前来，哪能知道你已经恢复了神智和记忆。你这三个月在盟主府吃香喝辣的，我倒好，每日去码头帮人扛上扛下，皮都磨掉了一层。”
床内男子吃吃笑着，也不说话，只望着他“祝叔叔”满含愠色的脸，一双眼明亮而狡黠。
此时月亮转至床边，恰恰照清了床内男子的脸。眉眼弯弯，目若秋水，赫然便是平日将盟主府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位痴傻公子！只是现在这人却满脸飞扬的神采，哪还能找到半分平日呆滞的痕迹。
“此事也怨不得我，都怪当初祝叔叔你手滑，下手没个准儿。”公子挑高眉毛，好整以暇道：“这三月来我都是迷迷糊糊的，偶尔脑子里闪过些事又都只是些片段，多亏了那夜你又手滑，将石头砸上了我脑袋，误打误撞将我开了窍，真是多谢叔叔了。”
“咳咳，”黑衣男子心虚地咳了咳，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么说，你恢复记忆大概是十天前？盟主他可有怀疑你？”
公子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前几天怀疑了，不过有先前三个月在，真真假假，只怕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透。再加上前几日那事儿，他估计有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见我了，我可乐得自在。”
公子口里说的“那事儿”，黑衣人似乎也想到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唇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哈哈，我真是没想到，堂堂盟主，竟然如此怕蛇……哈哈哈你也是绝了，你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色，跟萝卜似的又青又白，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要不是你整了这么一出，我还不敢相信你真的恢复记忆了呢。”
“嘿嘿，那是，”公子眼里有藏不住的得意，“那家伙我还不了解嘛，这几年当了盟主，人模狗样的，我稍稍逗他一下就露出尾巴了。”
“话不多说，赶紧聊正事吧，”黑衣男子突然正色道：“我不能久留，李承乾这厮还是怀疑我，这几日派人日夜盯守，就怕他们会入房查看。你在绢上说有要事相商，所为何事？”
公子也换上一脸正色，他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后，压低声音道：“你且附耳过来。”
随着公子的叙述，黑衣男子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看来，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了。”黑衣男子如是道。
一声轻叹散在夜中。
公子原以为以他对李承乾的了解，他估计可以清静很长一段时间，哪知未到五日，便听到唤他一同去吃早膳的传召。
公子对着铜镜把眉一挑，抬手解了刚束好的发，再把脚上鞋子左右颠倒了一下，这才慢腾腾挪出了门。
一路上婢女们都是一脸焦急，好像恨不得立刻扛着他走，又或者把他当成雪球一路滚过去，可她们只能怀揣着被盟主责骂的忐忑眼巴巴地望着，话都不敢多吭一声。
毕竟，这李府做主是盟主，可做大的是眼前的人。
待公子慢悠悠晃到大厅时，饭桌前的人已经吃上了。华融一抬头看见公子，立马识相地低头吃饭，而盟主大人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公子心思一动，想到李承乾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华融，此番聚齐了人，只怕用膳为名，试探为实。
饶是心中百转千回，公子面上还是不露痕迹地藏起了所有的心思，只直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望向李承乾。
“你是谁？”
“李承乾。”
“李甜甜？”
“嗯。”
见惯不怪的对话。
公子顺应地在他身边坐下，又道：“我是谁？”
盟主大人一边往他碗里夹菜一边道：“二胖。”
“哦……”公子迟疑地应着，然后端起碗仰脖将粥一口喝尽。
李承乾不露痕迹地移开目光，淡淡道：“给公子换上汤匙吧。”
捕捉到李承乾眼里一闪而逝的光，公子知道第一关他过了。
李承乾命人给自己准备的是一副碗筷，若他一个神智有损的人不经训练便用得了筷子，这便露了破绽。
饭桌上陷入了一片凝固的宁静，几人一勺一勺地喝着粥，面上毫无动静，心里却是跌宕起伏。
李承乾夹了一筷子菜到公子碗里，状若不经意道：“想吃点心吗？我叫人端上来。”
公子心知新一轮的试探又要来了，只能见机行事，于是依着以前自己的性子答道：“好啊。”
东西一端上来，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盘子里哪有点心，盘子里只安安静静躺着一把匕首而已。
所有人都默默垂下头不敢出声。李承乾拿起匕首，一把将它抽出。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晃，很快便看见盟主大人举着匕首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公子眨眨眼，“点心呢？”
李承乾将手中匕首推至公子面前，淡淡道：“这就是点心。”
公子心口一凛，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比出一个圆道：“不是，点心是这样的，圆圆的，甜甜的。”
李承乾眯起眼睛，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桌子另一端的华融，放柔了声音哄道：“也有长这样的。你舔一下，这也是甜的。”
小五看见自己主子的举动，又看看一脸懵懂的公子，虽知大人是有意试探，也知就算公子真舔了也伤得不重，可他还是不忍地扭过头去。
公子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然后道：“不香。”
盟主眼里沉了沉，只道：“总有些点心是不香的，就跟花一样。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公子歪了歪头，似乎真被说动了一样，伸出舌尖慢慢朝李承乾手上凑过去。
下人们头垂得更低了，李承乾的目光也越发幽暗，眼看着公子的头越凑越近，人们甚至可以预料到即将响起的惊叫。
“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