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了，”华融抽噎道：“我祖籍山左。娘亲去世早，我和爹爹相依为命。我家开镖局营生，爹爹是总镖头，几个月前我跟爹爹运镖，孰知半途中遇了山贼，贼人杀了爹爹和同行镖师，抢了镖物和银两。我侥幸活命，仓促逃至姑苏，精疲力竭，还好遇上了你。我用你给我的银两打探消息，才知我家乡那里，随行镖师的家里人得知死讯后跑到镖局大闹了一场，还分尽了镖局所有的东西，镖局也散了……我，我没家了，我回不去了，我没有亲人了呜呜呜……”
镖师？既然是镖师，那会些功夫确实不足为奇。
小五听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又听他哭得悲怆，就算是半信半疑也于心不忍。这一切若都是真的，那他年纪轻轻遭此变故，也着实不易。
“好啦好啦，”小五虽不习惯安慰人，但还是摸了摸他的头道：“先不哭啦，明天眼睛得肿了。这几日你安心在李府待着吧，以后……”
“以后也要跟你在一起！”少年一听只有这几日在李府，急忙抱住他道：“小五哥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没有亲人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你别赶我走！我不会吃白食的，这两个月我到码头打短工，也能养活自己的，我以后也会养活你的！”
小五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脊背一僵，他突然升起了一个很惊人的想法，万一……这少年说的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
“小五哥，小五哥，”华融见他没反应，搂着他摇了几下，“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呀？”
小五抬头望苍天，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华融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事，还不懂事……
“咳咳，那个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事日后再说。”
言罢小五急急挣开他，也不敢再看华融的神色，转身边走。
冷静，冷静！小五走到外头，一边搓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一边大步疾走，华融的嫌疑还没洗脱，不可轻信，一定要冷静！你好歹大他十岁，比他多见了十年的世面，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一定要冷静！
身后，一人想到方才某人红透的耳朵，忍不住勾唇笑道：“还真挺有意思。”
飞雪簌簌，似乎只是一夜的时间，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雪积得更厚了，若几日前还是乌黑的屋檐上挂着一点白，那今日便是天地苍茫一片，连屋顶都被白色染透了。
漫天飞雪中，有一个白点正在飞速移动着，瞧得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他穿着白衣白鞋，又裹着白色的连帽披风，大半张脸都被藏在狐毛后面，隐约瞥见一点红，也是极浅极淡的唇色。
后头跌跌撞撞跟着一群人，大寒天里口吐白气、头冒热汗道：“公子跑慢些！您绕着府内跑大半圈啦，您要去哪儿？”
有人又喊道：“公子您找什么？不要乱跑啊！当心身子！”
路过的仆人婢女见状也连忙加入了围截他的阵列，一个个张开双臂拦住，“公子别胡乱冲撞啊，您要找什么？”
公子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根本不理会他们的问话，只一个劲儿埋头闯，逼得急了，口中只道：“不要你们，不要你们……”
僵持一番后，有人突然福至心灵，“公子是不是要找盟主大人？”
脚步突然停下，公子一双眼幽幽地望向说话的人道：“盟主……是谁？”
众人恍然大悟，这是又失忆了，有人小声轻咳提醒道：“就是……甜甜。”
“甜甜……”公子歪头想了想，他似乎还是没想起这人是谁，但名字好像挺合他的意，“甜甜在哪儿？”
有人指点道：“盟主现在正和华小公子在厅中用早膳。”
公子顺着那人指点的方向又是一顿猛跑，后头的人追到门口就不追了，他们看家自家大人正端正坐在饭桌前，心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真不知今天盟主大人又要被怎么折腾。
华融见到一人顶着满头满肩的雪进门，掩不住一脸的惊异。李承乾看见来人，放下手中碗筷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左右扭头将帽子甩开，他睫毛尖儿上还挂着雪屑，上下眨动间雪慢慢融化，最终化成湿漉漉的一汪水意，两只深潭似的眸子幽幽地望着盟主大人。
只望着盟主大人。
“你是……甜甜？”
盟主这才想起昨夜没等到他醒，心里了明，便点了点头。
公子也不管有没有他人在场，得了回应后便缩进李承乾的怀里取暖，后者偏头贴上他的脸，冰冰凉凉的，果真是被冻坏了，便没说什么，只是揽紧了他。
饭桌上的另一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见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平静，便将目光投向了小五，用口型无声唤道：“小五哥……”
小五轻咳两声，示意他不要多问，华融会意地低头继续刨饭。
两人静静拥了好一会儿，李承乾突然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似乎是一只手在他胸膛上不断抚摸，便低头问道：“怎么了？”
公子自下抬眼往上望，一双眼又懵懂又温顺。李承乾心里一软，猜他是被冻坏了，想到自己没等他醒来便先行离去，他一睁开眼，茫然无措，又没有记忆，身边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害怕。
想到这，李承乾伸手拂了拂他眉上的水渍，放柔了声音道：“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昨夜那样欺负你，是我的不是。”
华融的小身板猛地一颤，一口饭就这样噎着了，可他咳又不敢咳，只好涨红着脸强忍着。小五看见他惊异的模样，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他说过公子神智有损的事，登时心头也微妙了起来。
华小公子好容易顺了气，抬眼见在场众人还是一脸平静，又对上小五不断示意的目光，于是他选择了低头继续刨饭。
盟主大人的手指从眉弯处滑到眼睫，“今早没等你醒便走了，留你一人，这也是我的不是。”
公子看着盟主大人，眨了眨眼睛，突然露出了一个笑道：“你长得可真俊啊。”
盟主大人一愣，礼尚往来地牵了牵嘴角。
公子继续看着他，笑容越发甜了，“你真好，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李承乾目光里难得含了笑意，他顺着那人掏东西的动作往下望去，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将怀里的公子抛出，自己也向后退了一大步。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了，他们哪见过自家大人这么失控的样子。有婢女往盟主大人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望去，突然看到了什么，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叫声，可声音虽尖，却明显没盟主大人那声来得惨厉。
众人随之望去，这一望才大惊失色，他们这才知道方才公子说的要送给盟主的“东西”是什么了，是一条蛇！一条原先被冻僵，但在怀里经过暖和后又苏醒的剧毒的扁头风！
众人望望已吓到面呈菜色的李承乾，心中忍不住升起了疑惑，就算是条剧毒的蛇，凭借盟主大人的功夫，哪能伤得了他，怎会怕成这样？
小五看到自己主子被吓成这样，心中忍不住道：这公子啊，可真的上天派来折腾盟主大人的哟，自己跟了大人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怕蛇，怎么这公子随手一挑，偏就挑中了盟主大人最要命的软肋。
公子……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地想到公子，方才盟主惊吓之下将公子扔了丈余远，现在一看，公子受了惊，果然又晕了过去。
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小五已经准备动手去捉这蛇了，可这蛇方才在公子和盟主两人怀里暖和了，突然受了冷，便耐不住地往离它最近的躺在地上的公子身上钻。小五还没反应过来，面上突然拂过一阵风，一个虚影从眼前晃过，等他看清，盟主已把断成两截的蛇扔了出去。
众人惊愕地瞪大眼睛。
不是……怕蛇吗？
“水……”盟主大人的声音传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胸膛剧烈起伏，“拿水给我！”
“是！”婢女们被盟主可怕的样子吓得一激灵，急急忙忙地捧上了热水。
李承乾黑着脸把手放进去使劲搓揉，好像恨不得把手砍下来一样，一连换了五六盆水，手都红得不成样了，这才作罢。
他一洗完便望向了地上的公子，眼里带着明显的怒气。在场的人都秉着大气不敢出声。李承乾胸膛起伏了几下，还是忍住了，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地上凉。”
下人们会意，几乎是同时间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公子扶了起来。
李承乾变得很是狂躁，他甚至忘了待客礼仪，吩咐下人给他准备洗澡水后便要急匆匆离开此地，连声招呼都没打，似乎一刻都不能忍受。
没走几步又突然停下来，声音冰凉，“把他也带去洗干净，最少五遍，身上的衣裳全给我扔了，五天内我不想再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