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深深地看着眼前那个端肃严整的男人,他十年前便这般不苟言笑、严律克己,十年后的他更加,人也越发难以捉摸。
当年那个一板一眼,但眼底偶尔还会流露出笑意和温柔的少年不见了,成了现在这样一位谈笑间定人生死、挥手间决人性命的武林盟主。
李承乾察觉到他的目光,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李承乾与他说话时语气是刻意放柔的,以往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山间巨石滚落山谷,厚重而磅礴,带着不容置喙的霸气和不得违抗的命令感,失了神智的公子最是受不得,听到便会心悸,久而久之,李承乾便习惯性地在他面前收敛。
只是这语气是温柔的,眼神却不是。
就像十年前他坚定地答应他的请求,最终却送给他一场大火,还有“杀无赦”的命令。
李承乾见公子不回答,眼里悲郁的神色却愈重,于是伸手抚了抚他的眼角道:“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公子拨开他的手,藏起眼里的其他情绪,只道:“你不喜欢我……”
李承乾看着他,反问道:“那你说说,我喜欢谁?”
“小五!”
公子给出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小五睁大眼睛,忙摆手道:“公子说笑!说笑……”
李承乾将公子拉近,问道:“你如何看出我喜欢他,不喜欢你?”
公子撇撇嘴,指着李承乾腰间的扶摇,道:“你骗我,这种不是点心,是痛的。”
李承乾眸色一深,连忙抚上公子的嘴唇道:“让我看看,伤着哪里了?”
公子扭头甩开他的手,继续道:“你从来不骗小五,你也不凶他,去哪都带着他,你不带我。”
李承乾沉吟许久,忽然猛地把公子揽入怀里,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
“没有下一次了,”他说,“再不会骗你了,也不会丢下你。”
小五在一边看到盟主的神情,心头一跳,不禁张口道:“盟主……”
公子头埋在他怀里,脸上再没那懵懂无知的神情,口里吐出的却是稚子的言语,“好啊,你说的,不准丢下我。”
小五惊异地看见,盟主唇边弯起了一个成型的笑,许久未见的笑,随后这抹笑,连带着他的唇,印在了怀中人的头顶上。
很轻很轻的吻,以至于谁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吻。
是夜,天光渐暗,冷寂无声。
纱帐罩着浅黄的烛光,一摇一簇,一高一低,明暗交织,参差不齐。
风起,云动,心亦动。
“大人,您真的打算……”
“是,”玄衣男子头也不抬,只道:“下去让人准备着吧。”
跪在地上的人目光波动,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书案下那一双黑缎浅底长靴,以及一段绣着银灰流云纹的袍角。
“可是……此番前去,是办正事,路途凶险,只怕……”
“若是连他都护不住,我如何护整个武林,”男子云淡风轻道:“准备吧,备好马车,唤上做点心的厨娘,别漏带了他喜欢的物事,免得他再问我要什么,我却给不起。”
跪在地上的人鼓足勇气抬起头,却仅仅在瞥到男子眼里的温柔便立马低了下去。有些事,他不该知道的。
“是,大人。”他应着,起身恭谨退出。
天微微亮起,不远处泛着暗蓝的雾,阿福扯了扯白色宽袍里头冻硬的蓝布棉袖,脖子往里缩了缩,呵出一口白气。
前方正在整顿鞍马,装备粮草,清点随行人数。数名广袖翩翩的弟子踩着白头长靴来回走动,雪花在来回的碾磨中融化,悄悄润湿了鞋头。阿福立于一众弟子中,悄悄扯了扯领子,将白色外袍里偷穿的蓝底棉衣挡住,低头等候报数。
“剑宗门下随行弟子,行贾……”
“有!”
“水生!”
“有!”
“阿福!”
阿福连忙振臂高呼,“有!”
一个时辰后,万事准备就绪,车队浩浩荡荡扬旗出发,此时天已大亮。
旌旗猎猎,一个“涅”字随风舞动。
这一舞,便至日头西沉。
此番出发,为的是讨伐魔教余孽。
数年前的那场封山围剿之战,八大门派齐出,正派武林人士团结一心力诛妖邪,战况空前激烈。打斗、追击足足持续了半个月,这才将魔教总坛一举攻下。
战役之中,不但有威名赫赫的李老盟主带头上阵,就连当时的李小公子,如今的盟主大人,也是颇出风头,再加上门派弟子众多的天沙帮,一时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造涅派作为名望不输于天沙帮的大派,此次自然也要倾力相助,只是在上次围剿之战前,造涅派并无今日这般风光。
当年之战,老掌门与手下四宗长老各施所长,率领手下精英弟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是以造涅派一时风头大盛。而当年的阿福还只是入门弟子,天资又愚钝,自然不在出兵围剿之列,诸般英雄事例也只能一一听说。
十年之后,魔教蠢蠢欲动,武林盟主振臂一呼,八大门派齐齐出动,阿福这次能被选入队伍,已是无上荣耀。
车队在客栈面前停下,新上任的年轻掌门率先下马,一身飘逸出尘的描金白袍无风自动,越发衬托出龙掌门的无上尊贵。他挥袖一指,命令众人于此处稍作休整。
店家小二笑盈盈地上前招呼,龙掌门放下缰绳,缓步进门。身侧的随行弟子大声对小二道:“把马匹牵去,好水好粮地伺候,仔细安顿。”
小二却面露难色道:“哎哟这位爷,您来得真不巧,在您之前已经有车队来了,小店招待您们还成,只是上等草料已然不多,只怕……”
这话刚说完,不满的神色已经出现在龙掌门的眉间,但他向来谨记造涅派的宗旨,时刻保持一派大家风度,愣是忍了下去。一抬头,远远瞥见停放在内侧的马车,突然开口道:“无妨,这便住下了,上等料奉予那位贵人,我们马匹吃饱即可。”
离得近的弟子自然随着掌门的目光瞧得清楚,离得远的只模糊瞧见一装饰华贵的车輦。楠木为身,金石为叶,凿木生花,又见之丝绸为帘,银锻为帐,四面环和,密不透风,坐在里头自然是极暖极舒适的,只怕里头还放了暖炉被衾,冰天雪地里任谁看了只怕都要眼红。
习武之人却是瞧不上的。
饶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素来自号风雅的造涅派仍是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袍,美其名曰心外无物、道法自然。
这条道正是通往北方的大道,若说这天寒地冻还要行远门,除了些讨活计的商贾走卒,便是某些行走江湖的门派大家。家底殷实的达官显贵规矩森严,隆冬春日,自然是要留在家中过节的,这个时候出门,马车的主人想必也是同他们一道前去讨伐魔教的武林人士。
阿福听见前方的水生暗啐一口,不屑道:“哼,出门打仗还带这么豪华的马车,习武之人这般造作,真是江河日下。”
没一会儿,众人一道入屋用膳, 正要动筷,远远听一粗使妇人朝掌柜道:“我家公子饭后要吃些甜食,吃不惯外头的,还望掌柜的能借个灶儿,这柴火钱,就由掌柜的您看着办吧。”
掌柜道笑得咧了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头的水生又暗啐一口,鄙夷道:“哼!出门在外还诸多讲究,真是江河日下。”
没吃几口,突然听到小二殷勤招呼,“哎哟,爷您下来啦,当心当心啊,楼梯有些抖。”
掌柜的也连忙跑上去,连连哈腰道:“爷您下来啦,先去中间那桌上静坐片刻,饭菜马上就端上来,您要的点心也很快就好!”
阿福抬眼悄悄打量,只见一身披狼毛大氅的男子正缓步下楼。他面容端肃,黑衣墨发,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一双暗色玄丝长靴稳稳地踩着楼板,无一丝声响。
阿福咬着筷子,心想这人的块头也太大了,从那氅子隆起的弧度来看,这人的身体壮得跟两个人似的。
水生望着他那厚重结实的黑氅,暗啐一口道:“哼,块头这般大,竟是个银样镴枪头!这还在南方呢,竟就披上了这样厚的衣服,还是习武之人哩,真是江河日下。”
众人的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望向那位黑衣男子,只见他在凳上坐定后,大氅一挥,里头竟露出个白衣男子来。众人远远地瞧不清白衣男子的脸,但见他露出的耳尖部分,润白如雪,整个人竟像融在那白色的衣裳里。
黑衣男子不知贴在怀中人耳边说了什么,怀里人不乐意地扭扭身子,往里一缩,又隐在了大氅之下。
“啪!”
阿福听见一声轻响,只见水生一拍大腿,恨恨道:“江河日下!江河日下!出门居然还带上娈侍,简直……江河日下!”
话刚说完,只见龙掌门走到黑衣男子面前,恭敬一拱手道:“不料想竟能在此处遇见您,方才远远瞧见马车上的标识,龙某还不敢确定呢,这下一看,果真是您啊!数月不见,您的功力又有所进展,真是可喜可贺啊盟主大人。”
男子侧头,俊朗端肃的面容上隐隐现出了几分笑意,他把手一抬,道:“龙掌门请坐。难得再见,不介意的话还请赏脸一起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