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日近当中,两人找了个树荫,李承乾主动生火,祝夷之则去处理鸟羽。
祝夷之看着手下那黑紫色的鸟尸,脸上生出些异样神色。
他原本还是有些疑惑,这下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鸟了。那古怪的叫声,还有这样奇异的泛着莹莹紫光的鸟羽,是古唵鸟,剧毒无比,而少有记载且珍稀难寻的古唵鸟。
祝夷之曾在数年前见过一只,也是在这片密林里,也是同样的死法,他当时也打算拿去烤肉,只是在河边拔鸟羽的时候,惊异地发现河里慢慢有鱼尸不断浮上,这才知道这鸟竟有如此剧毒,仅是鸟羽便可杀人姓命。
的亏祝夷之百毒不侵,这才算逃过一劫,只是他对这事仍心有余悸,在教中藏书阁查了数月,这才在一本古籍中找到关于这鸟的简单记载。
原来,古唵鸟喜居毒物密集、毒气浓郁之处,以毒蛇、毒果为食,自身羽、喙、爪、血、肉皆带剧毒,昼伏夜出,常人无法得见。此鸟只生一胎,交配后雄鸟为雌鸟所食,而雌鸟在小鸟可独立生存之后便会自杀,皆因毒物甚少,难裹众腹,便不得不有所牺牲。
他两次所见皆为自杀的雌鸟,古唵鸟一般居于内林,只有做出离开打算的鸟才会飞出外林。
祝夷之再次看了看手中的尸体,皱紧了眉头。
资料记载甚少,李承乾绝对不知这鸟的来历,他既然无防无备,此刻毒杀他,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只是……没有只是!祝夷之摇摇头,没有只是了,他们再往前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下山,到时……
李承乾已经生好了火,等了许久才见祝夷之姗姗来迟。
“你怎么这么慢,拔个毛要这么久?”
祝夷之也不接话,只找了根棍子,将除去内脏和羽毛的鸟串起。
“啊!”
祝夷之突然叫了一声,李承乾忙问道:“怎么了?火烫到了?”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只是那尖尖的鸟爪不小心刺进肉里罢了,偏偏祝夷之魂不守舍的,一受刺激立马叫了出声。
“没事,爪子勾到罢了。”
李承乾不耐烦地把他手里串好鸟肉的棍子一把拿过来,“勾了一下还叫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手被砍下来了呢。”
祝夷之心事重重,哪有心思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突然手被人一把拉起,李承乾盯着他不断冒血的手指,皱着眉道:“怎么伤口这么深?”
说罢他低头,将那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轻轻吮吸。
温热的感觉袭来,祝夷之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李承乾手里的东西落了地,他猛地抬头,眼里还没来得及露出震惊或愤怒的神色,身体一晃便倒在祝夷之身上。
祝夷之还愣愣地举着手,尽管手上已经失去了抓着他的力道。
他哪里想到,他哪里想得到?
他刚才在河边,想过很多种李承乾中毒的情景和情境,可他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
祝夷之用手接触了许久的鸟尸,手上早已全是剧毒,他自己百毒不侵自然无碍,可李承乾不同。他将祝夷之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也将毒吸了进去,见血封喉。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伤口这么深?”
祝夷之脑子里轰隆隆的,鸟肉落入火里,冒出黑黑的毒烟,上方的树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黄,他心头一凛,赶紧把火扑灭。
再回头看李承乾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了。
祝夷之颤抖着摸上他的脸,指尖触及处僵硬冰凉,他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这便是那剧毒的威力,一眨眼的功夫,好好的活人便再也不能言语,不能皱眉,不能大笑……不能呼吸。
祝夷之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直到天黑。
他为了说服自己杀了李承乾,一心想着他的坏,可当他真的死了,祝夷之却满脑子都是他的好。
他护他性命,他背他行路,他挡他身前,他为他吮血……
祝夷之自小无玩伴,母亲难产早逝,爹爹醉心炼毒,大哥常年在外,二哥脾气古怪,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找乐子。仅仅是这几天,李承乾便给了他期望中朋友所能给予的所有陪伴,一起打架,一起玩闹,一起冒险,一起帮助,一起合作,一起照顾……一起,一起。
最后他死于对自己的关心。
天暗了,漫天星子铺天盖地翻涌而出,欲落不落。
有猛兽发现了他们,黑夜里一双兽目绿莹莹地发着光。它从容地靠近,却在嗅到某种气味后,落荒而逃。
祝夷之苦笑一声,好可怕的毒性。
仅仅只剩古唵鸟的尸体都让猛兽不敢靠近,这么可怕的毒,连书上都没记载解毒方法的毒,他用在了李承乾身上。
那么,连这样的毒都毒不死的自己,又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怪物呢?
祝夷之眸色微沉,他猛地拔出李承乾的佩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下来,他将手腕送到李承乾唇边。
“我很后悔,”他道:“如果我告诉你真名,你是不是也会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祝夷之,你呢?”
他一边握拳用力让鲜血流得更快,一边接着道:“我不想杀你的,可我知道你会毁了魔教,魔教危害武林,做了很多错事,可是世上不是只有对错的,还有立场。”
猩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浓郁的腥气引起了野兽的躁动。越来越多的猛兽被吸引过来了,它们围着祝夷之,龇牙咧嘴,却始终不敢上前。
“我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救你,”祝夷之对一旁的野兽熟视无睹,只自顾自道:“我尽力了,若救不了,我把命赔给你。我讨厌你,你总是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不该笨的时候笨。你若是被我哄骗毒死,那是我的本事,可你这种死法,就是生生扔我一个人情,我不要你的人情!”
血越流越多,祝夷之慢慢觉得晕眩,他躺下来,枕着李承乾的胸膛,手却没停止施力,他虚弱地道:“如果你是我朋友……多好,这密林可大,还有好多地方。我不带你去沼泽,不带你去食人河,我带你去另一个山头看松鼠,看蝴蝶,摘野果。那里的野果更大更甜,还有野葡萄、桑葚……密林里还有一座蓝色的小山,山下有一条蓝色的河……我不抓蛇吓你,也不假扮蛇精,有我在不会让蛇靠近你……”
说着,他慢慢阖上了眼睛,耳边还有怪兽逡巡时鼻子发出的呼气声,可这声音也慢慢变小了。
只有漫天的星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亮到夺目,亮到绚烂,终于,他在这明亮的一片中,失了意识。
阳关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斑驳的光影,一个光斑恰好落在沉睡的人的眼上,他皱皱眉,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光,有个朦胧的背影坐在阳光下,不断浮动跳跃。
祝夷之定了定神,眼前终于清晰了。他还在树底下,身前坐了一个本该躺着的人。
“甜甜?”他迟疑道。
那人拭剑的动作一顿,慢慢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扶摇的刀刃从来只对外,不对使剑之人。”
祝夷之脸上慢慢浮起一抹笑,他看见自己已经包扎好的手腕,低声道:“太好了。”
李承乾起身将几个野果丢给他,面无表情道:“快吃,吃完马上下山。”
“这么快?”
李承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算快了,再留下去,只怕去黄泉路的速度更快。”
祝夷之低下了头。
两人再次踏上了路程。
走了大概两个时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隐蔽的路口。丛丛草木葳蕤堆叠,从外面看里头似乎长满了杂树,无路可走,只有从里面看才知是空旷的。
李承乾正欲走出,突然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扭头皱眉道:“何事?”
祝夷之望进他的眼里,那双眼之前还有跳动的温度,现在却凉了下来。
他恳求道:“有一件事,我求你。我知道你回去后,定会帮着正派人士对付我们魔教。魔教近年来的行径为人不齿,有所教训也是自作自受,但我只求你一件事。魔教里不是每个人都有心作恶的,金、木、水、火、土五坛中,火坛向来不喜大司命所作所为,多次公开反对,只是力不从心;水坛坛主为魔教二少主,自小不良于行,心性淡泊,他坛下弟子向来只专心研药,各自为行,不与其他人有过多接触。所以我只求你,别赶尽杀绝,我知道你定然出身名门,说话份量重,只求你多说几句,网开一面……”
李承乾看了他许久,终于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慢慢点头道:“好,我应你。”
祝夷之放开了手,直直地看着他道:“希望你记得今天所言……还有,对不起。”
李承乾喉底应了一声,也不看他,径直转身。
祝夷之在身后,静静地望着。
少年的背挺得很直,个头也比同龄人高得多,他迈着果断而稳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一步步走远,一步步,离开他的视线。
最后身影消失在层叠的枝叶间,祝夷之慢慢勾起一抹苦笑。他放那个人走了,他放那个会带给他杀戮的人走了,那他呢,如果真有那一天到来,他会放过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