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夷之听到小五的话,眸中不可置信之色欲浓,这般跌宕起伏、令人咋舌的经历,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人受得了的。
他连连后退,摇着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
床榻上的人咳嗽几声,虚弱道:“我为何要骗你?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盟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一个叫‘亦之’的人,若非怀着这样的信念,哪还有如今的李盟主?我不相信他会变,更不相信他有心利用你,你去找他,去问他,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咳咳……你别不理他……他会很难过……咳咳咳……”
祝夷之看着小五咳得通红的脸,祝融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拍他的后背,好容易帮他顺过气,扭头道:“夷之,想去就去吧,你留在这里也不开心,你过去找他要解释,若是不满意,扭头就走便是,这里有我和瑄之看着,你别管。”
“我……”
小五也开口道:“咳咳……我认识盟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为任何人做过这么多,你是公子也好,魔教之人也好,从来都是你要什么他便给什么,整个江湖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不敢说而已,你身其中,竟然不知道吗?”
祝夷之紧了紧拳头,又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嗓音,祝夷之一回头,见二哥扶着门站在那里,风将他的脸吹得极为苍白,祝夷之连忙上去扶他,祝瑄之却摆摆手,道:“夷之,去找他吧,别让自己后悔,能抓住的就别错过。”
祝夷之还想说什么,祝瑄之却抓住他的手臂,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道:“去吧,错过,也是过错。”
望着那只紧紧捏着自己的凉如寒玉的手,祝夷之抬头,四目相对,那一瞬他突然读懂了二哥眼中的深意,他反手覆上,紧紧捏了捏,然后拔腿就往外跑。
没过一会儿祝夷之又跑回来,紧紧抱住祝瑄之,低声道:“哥,无论发生什么,总得好好活下去,是吧?”
祝瑄之愣了一下,知他话有深意,勉强牵了牵嘴角道:“是的。”
祝夷之得了应,连忙又跑出去。
身后,三人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都默默流露出祝福之意。
祝融收回视线,忍不住望向床上的人。小五感知到他的目光,连忙垂下眼去,突觉手背上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覆上来,一看是只手,比他小了一些的手,温温热热,惊得他连忙往后缩,却被人抓住了,挣不得。
姑苏李家虽以姑苏为名,但多年来李家财势日渐壮大,又因子辈开枝散叶,李氏子孙早已遍布各地,如今姑苏本家老宅仅作一年一次的团聚供奉之用,早已无人居住。李老盟主李凌,目前居于余杭,李承乾去的时候,西湖岸边的柳树已经悄悄抽条了,李承乾骑在马上折了一枝,远远望着苏堤,新出的柳叶像极了一人弯弯的眉眼。
他将柳条别在马的耳朵上,一路望着那一小段绿意摇摇摆摆,嘴角不禁上扬。
走到高高的大宅门前,李承乾下了马,出来迎接的人向他施了礼后急急忙忙地去府里通传,很快便有管家出来,一路恭敬地将李承乾引去了前厅。
还未走进,一缕茶香飘出,优雅清高,香醇润滑,是上好的香茗,前脚迈入门槛时,茶香浓郁,刚好是冲泡得最好的时候。
正厅上正襟危坐着一个年长的男人,只见他面皮偏黄,两眉上指,须发灰白,一身暗色衣袍一丝不苟地贴于身上,衣领处摆得极正,就像他端坐的姿势一样,严苛、肃整。
李承乾上前施礼,躬身道:“父亲。”
李凌伸手拿起一盏茶,喉间应了一声,身后管家连忙请李承乾坐,而后恭敬奉上另一杯茶。
李承乾坐定,上座之人在呷了一口茶后,不紧不慢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李承乾放下茶盏,微微颔首道:“孩儿许久未来拜访,心中有愧,再者……”说到这,他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若不先来,只怕父亲也会传召。”
正座上的人微微抬了抬眼,不置可否,轻推茶盖,又吹了吹茶沫,这才道:“听闻你这次讨伐魔教之行,坎坷不少,还有魔教之人潜伏身边许久……”
李承乾知他话中深意,无意与他过多周旋,干脆抬起头,道:“并非潜伏,是合作。”
“合作?”李老爷子声音陡然拔高,茶盏往桌上一放,语气陡然变厉:“李家之人,如何敢于魔教之人谈合作?”
一旁的管家早见两人面色有异,两人都像是心中都憋了一股气似的,虽心知今日免不了冲突,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没聊两三句便对上了。
李承乾早知他会伺机发难,之前的平静只是风雨前的稍缓,也不回避,甚至火上浇油道:“李家人不敢,我敢。”
这话一出,字句的荒唐和狂妄直接让李老爷子的脸拉了下来,他脸色阴沉地望了李承乾许久,而后才道:“好,很好,你这话说得,倒像要脱离李家似的!”
管家心一跳,不露声色地往后缩了缩,头低到胸前,一双眼却悄悄抬起。
此番诛心之论,看来脸是完全撕破了,李承乾本也没打算客气,只慢慢起身,上前一步,抬手施了个礼,道:“父亲言重了。”
在场之人都知道,这话必有下文,果真,李承乾站直了身子后,接着道:“父亲自小耳提面命,李家祖训,儿孙必为人中龙凤,否则其名不可记入族谱。孩儿曾不谙其意,认为此番规定过于苛刻无情,可孩儿现在才知,其中大有深意。”
李凌一双凌厉的眼望向他,而李承乾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道:“人中龙凤,说白了无非是人上之人,何人能凌于人上?权贵之人。权在贵前,有权者贵。姑苏李家历经朝堂动荡,江湖波折,然而始终立于稳固之地,百年不衰,皆因子女遍地开花,武林、商界、朝堂、沙场,每一处都有李家之人,四大巨擘互相支撑、互相扶持,最终受益的是李氏家族。李家盛名之下,无非是个大名利场,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家族如此,外界更甚。”
李承乾说着,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的父亲,唇边隐隐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震慑人心,危险十足。
“你这是何意?”李凌直觉今日的李承乾大有不同,说话之间气势十足、咄咄逼人,这让他极为不快。
李承乾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得了权,又能如何呢?权意味什么,能让人趋之若鹜,不畏牺牲?”李承乾压低声音,嗓音里似乎有种勾人的魔力,“这么多年,孩儿真正懂得,权意味着选择,更多的选择。”
“人自诞生起,容貌、出身、家世、阶层,皆不能自己选,而这些上天注定了的东西往往圈定了一人一生所能做出的所有选择,除去生死,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受外界所限,所得之物、所见之人、所念之事、所言之语,皆不得完全由心,眼界越小,身份越低,所受限制便越多,选择便也越少,而掌权之人,相比其他虽遭受更多压力和牺牲,但相应的可作出的选择也愈多。心有执念者,为记所念,肯苦心智,劳筋骨,饿体肤,空其身,忍遍常人不能,方能居于人上,换得自己衷心之物……”
李老爷子望着眼前那个锐意十足的人,声音沉了下去:“如此又当如何?”
管家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李承乾微微躬身道:“不敢如何,发表愚见罢了。”
话虽这么说,抬起的眼眸却是目光灼灼,隐隐窥见里头有黑焰闪动,完全没有半分话里的谦谨。
“啪”地一声,桌上茶盏因为内力波动而震碎,管家吓得惊叫一声,而后立马跪下,噤若寒蝉。
“乾儿有话直说便是,扯这么远作甚?”一字一句,像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李承乾面色不改,面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负手而立,径直往前迈了一步,就这一个动作,无异于引燃了火药桶,而他却只是昂着头,淡淡道:“父亲既然觉得扯远了,那孩儿便说回来……”声音一低,再响起时,已是不容置喙的威严之声,“李家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李家,李家也从来不由任何人做主,无论是在这个名利场,还是在江湖,在天下,向来都是位高者重,有权者贵!李家的种种条条框框,无非是前人之话,而在李家有话语权的,从来都是掌权之人。如今先祖已逝,时移世易,风水轮流,时代更迭,说话之人也早变了,孩儿这么说,父亲应该不会再觉得扯远了吧?”
“嘭!”
一声巨响传来,吓得管家紧紧抱紧了头,桌子在内力震荡中四分五裂,李凌陡然喝道:“逆子,你这是要欺师灭祖?
李承乾随手挥开飞溅到自己面前的碎木块,淡淡道:“父亲,您又言重了。”
李凌望见那人眼中隐隐的狂妄和霸道,心中蓦地升起一种难以把控的恐慌,只觉得自己从来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