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元宵已过，热闹却仍在，星星点点的河灯顺着流水一路蜿蜒而下，夜幕四垂，花市如昼，远远望去，人如在银河之中浮浮沉沉。
“好看！”
少年扶着栏桥，望着桥下流过的花灯咯咯地笑。
身后一人慢慢走上前，将手搭在少年旁边，一双眼溢满了笑意，“你来这儿挺久了呀，怎么像第一次见似的？”
少年看得目不转睛，随口就答：“我没见过啊！”
话一出口，突觉有失，连忙补上一句，“码头那忙不过来，不放假的……”
身后的人闻言眼神一黯，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年话语中的刻意，只忍不住往前靠近了些。一只手似乎想往少年头上摸去，试探几次最终停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啊……我没想到这个。这段时间都还会热闹一阵，你要是喜欢，这几日我都陪你来看。”
少年不露声色地身后人的表现用余光看了个透，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狡黠笑意，猛一回身，面上却是十足的天真无邪。
“真的吗？盟主府那边不是总需要你吗？你忙得过来吗？”
“放心吧，”男子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是不自知的温柔，“盟主大人让我这几日都陪着你，这苏州城，你想去哪都可以。”
“太好了！”少年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鼓掌几下后干脆紧紧抱住面前的男人，“太好了，小五哥，你真好！”
突然被抱住的人微微一怔，犹豫了许久，这才把手缓缓抬起，谁知在指尖刚触到那人肩头时，少年又急急转过身，迫不及待地趴在栏杆上继续观看。
留身后的人讷讷地盯着自己手，指尖微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衣料粗砺的触感。
远处传来一声尖啸，而后是一声巨大的轰鸣，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炸开了。
少年惊喜叫道：“啊！烟花！”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望，五颜六色地烟花将人的脸庞映得一明一暗，同样也映出了每个人脸上的笑。
“好美——”少年抬头望着，嘴唇随着惊叹微微开合，有些傻气，更多的却是好看。
少年在赞美烟花的美丽时，不知别人也同样对他的美好而赞叹不已。
小五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目光今晚一直黏在华融身上，片刻都没有离开过。
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府中的少年本该充满了疑点，自己也正是因此寸步不离地守着只为监视他，可几天过去了，疑虑一点点打散，随之而来的却是越来越浓的心疼。
毫无疑问，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少年，天真，慧黠，灵气，上天仿佛特别偏爱他似的，所以在创造他的时候忍不住把太多令人歆羡的东西送给了他。俊美的相貌，高贵的出身，如兰的气质，灵动的双眼……他哪里还需要赞叹烟花，他比烟花更美。
可他的人生竟也如烟花一般吗？刹那的绚烂之后，便是无尽的灰暗与飘零。陡然的变故毁了他的人生，也毁了他的一切。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孤苦无依，尝尽苦楚，所有苦难都走过一遭后，少年的天真和美好还能保持多久？
小五突然鼻子一酸，他急忙扭头，使劲眨眨眼，这才让眼里的温度冷却。
他已经不知今晚是第几次产生想哭的冲动了，少年笑得越开心，他就越心酸。
他也曾拥有幸福的家庭，也曾被人捧在手心，虽然没有眼前的少年耀眼，可他也曾有令人羡慕的生活，而后一场灾难，所有的亲人都死尽，一夜之间，全城除了各种面目狰狞的尸体，什么也不剩……所以他才特别对华融的经历痛心不已。
指尖上的粗粝感还在，小五用力捻了捻，终是忍不住，缓缓抚上了少年的头发。
他几乎可以预见少年未来要面对的一切，这么美好的人，终究逃不掉未来那些深夜痛哭的日子。上天竟残忍如斯，给予他所有，再毫不留情地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散。
忍了许久，总算克制住了将人搂入怀中的冲动，只轻轻问道：“喜欢吗？”
“喜欢……”少年应着，见所有人都还在着迷地望天，他猛然回身，跳起来抱住小五的脖子，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一记吻。
“喜欢你。”
那一刻，天上最大的一束烟花绽放，伴随着某颗剧烈跳动的心，“嘭”的一声，散落满天星火。
“该喝药了。”
祝融捧着药碗坐到床边，舀了一小勺后吹吹热气，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殷勤地将它送到床榻上人的嘴边。
那人却不领情，头一扭，堪堪躲过。
“我自己来。”
说话之人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情感，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一样。
祝融脸上僵了僵，但也没说什么，由着那人拿过药碗，一仰脖把药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碗递回来，半点不给祝融多呆的机会。
祝融也不沮丧，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一层层打开，里头是晶莹剔透的蜜饯。
“苦不苦？吃点蜜饯甜一甜？”
床上的人垂下眼，不置一言，但明显表明了态度。
祝融讪笑着收回了手，起身道：“不吃也成，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着他起身，恋恋不舍地望了那人好几眼才转身离去。
“等等。”
前方的人不可置信地回头，满脸喜悦道：“你叫我？有什么事吗？想要什么？想吃什么？”
床上的人慢慢抬起眼，一字一句道：“我想回去。”
一阵沉默。
只有纸包在手中被越捏越紧的沙沙声，突然“啪”的一下，纸包被人狠狠掷在地上，包裹的蜜饯弹了出来，在地上骨碌碌的滚。
“你说什么！”
“我想回去。”
这几个字两月来不知已经听过多少次，祝融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为什么？这两个月我待你不够好吗？为什么还想回去？”
小五看着他，目光毫无波澜，“我毒已经解了大半了，我想回去……”
“你休想！”
祝融三步做俩上前，一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直直对着他的眼睛道：“什么毒解了大半了！一个月前你中毒还不能动弹时就说要回去，你究竟是不想呆在这里，还是不想看见我？我不放人，你休想走！”
小五推开他的手，苦笑道：“你既然明白，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
“闭嘴！什么浪费，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喜欢你！”
祝融一气之下，一些话竟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他说了，他竟然说了……先前祝融还告诉自己不是这么回事，仅仅是有些歉疚罢了，可他现在竟然毫不思索就……
小五微微怔忡了一下，而后目光沉了下来，“火坛主风流之名远扬，可从未听说有断袖之好，若是觉得有趣，还请另找他人。”
祝融只觉得满腔的热忱都一点点冷了下去，“你觉得我在欺骗你，找你逗乐？”
小五不偏不倚地望进他的眼里，“你曾如此，不是吗？”
祝融只觉哑口无言。一个一个谎撒下来，最终他把那人对自己的信任用光了。
攥了攥拳头，祝融慢慢坐下来，两手搭上他的肩道：“是因为华融的身份吗？对不起，我那时一心完成任务……可我现在待你，是真心的！你也是喜欢华融的，不是吗？我可以永远是他的模样……”
“不，”小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矢口否认道：“不，我不喜欢华融，谁都不喜欢。火坛主，放过我吧，哪怕你真垂青于我，还请体谅。在下一心寻一贤惠女子，生儿育女，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并不对男子有任何想法……”
“撒谎！”祝融陡然起身，大喝道：“你撒谎！你明明也喜欢我，那封信就是证明！你告诉我，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小五眼中痛苦之色欲浓，他干脆闭上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高渐飞乱念罢了，那封信只是简单告知归期而已。”
“不可能！那你为何要撕毁它？”
“无人等候，自然无需告知。”
祝融望着小五那淡漠的神色，怔忡了许久。
小五原以为他该不会再发难，又因坐起太久感到头昏，便掀了被子躺下，谁知那人突然就冲上来了。
“唔……”唇舌突然被人撬开的惊愕让他忘了反应，祝融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疯狂攫取。
比自己小一些的唇紧紧贴着，柔嫩的舌头倔强地品尝他口腔中药汁遗留下来的苦味，小五反应过来后疯狂推拒他，却挣脱不过，直到口唇处传来异样的腥甜，身上的重量才消失了。
“我很后悔，”祝融眼睛里带着疯狂的红，全然不似外貌的天真，“我真后悔那晚没下定决心，真的和你……”
“够了！”小五知他要说什么，某段回忆涌入脑海，他急忙打断道：“我只庆幸……没有真的发生。”
祝融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色来，他望了小五决绝的脸许久，而后一咬牙甩袖而去。
床上的人望着祝融离去的背影，这才放任情绪染上眼眸。
说起那一夜，若真如祝融说的那般发展了，现在……又当如何？
更多的后悔和痛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