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不堪也回首
宁录2024-08-26 16:023,127

  他弹的是琴,还是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琴弦,还是自己那颗悲哀又绝望的心?

  该怎么办?

  为什么都这样了,斯情斯景,他……他还是那么那么,想靠近他。

  “瑄之,我跟你说件事,想听吗?”

  这句问话同样不需要答案,因为不由得祝瑄之拒绝,他只需要一人倾听。

  “其实我,不是真正的高渐飞。”低沉的嗓音伴着和平中正的琴音传来,听得祝瑄之猛然一惊。

  对方似乎料到祝瑄之的反应,他微微一笑,琴声不断,道:“很久以前,久到我都快忘了,”他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那时我叫高可凡,高渐飞啊,是我弟弟。”

  琴声一顿,渐转低迷。

  “我出身落魄世族,家中有一祖宅,是唯一家产。自从我爹在外跑商被马贼杀害后,我娘便病倒了,半月后便离世,家中无甚收入,只靠典当些贵重物品,还有些亲戚的接济过日。”

  高渐飞敛眉信手拨弄琴弦,弦语絮絮,恰如他低低的诉说。

  “我娘死后,家中辞去了许多下人,只剩一个厨娘和个把佣人,二娘总嫌他们手脚不利索或者吃得多,同样也嫌我。”

  琴声陡然一急。

  “所以她便让我吃她和弟弟的剩饭,睡他们谁都不乐意住的总是发霉潮湿的小房,以及擅自替我辞了学堂,留我在家帮他们干尽杂活,如同奴役般驱使!”

  祝瑄之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琴声又渐渐变得柔和,高渐飞勾起一个笑容,眼里却连一丝温度也无,他一改先前露出的狠厉,另起一个话头道:“家中的厨娘是一直没舍得辞的,因为她的手艺实在太好,她做的四喜丸子,啧啧,能让你恨不得把舌头都一起吞到肚子里去。在爹娘还没离世之前,我是总能尝到的,后来他们走后,我碗中的每一份,都被弟弟抢去了。”

  “二娘总说,弟弟还小,你得让着他,可他只比我小半岁。他有机会去上学堂却总不去,夫子交代的作业完不成,他便总让我替他。替他抄抄诗句也无妨,我本来就爱这些,可他还常要偷人东西,等别人找上门来,他便说是我偷的,二娘总是二话不说便拿棍子把我狠打一顿,往死里打,打到那些上门算账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才作罢。”

  祝瑄之眼里动了动,没有吭声,高渐飞将他的反应看着眼里,微微一笑。

  “啊,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扯远了,接着说四喜丸子。厨娘做的四喜丸子,那是天下无二,据说这是传了四五代的手艺,以前专门给朝中大官做,后来他家受了我爷爷的恩,这才留了下来……你没见过那丸子,她做出来的,跟发着光似的,晶莹剔透,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吃一个就能回味半天。娘还在世那会儿我还能尝个把,后来就干脆都被弟弟端去了。他那时才八岁,肚子却大得跟水牛似的,吃得也多,却总抱怨因为我害得他吃不饱,二娘说他在长身体,要让他多吃些,后来便干脆等他吃完再让我吃。”

  高渐飞突然停了弹琴的动作,以手抚上琴身,眼里黯黯地沉了下去,“你肯定没法想象,睡觉的床上一整年都是湿答答的感觉。我的房间终年不见日头,更不通风,只要下场雨,屋里便被泡透了。你知道吗,我讨厌每一个季节,有时我醒来,床头多了一排排虫卵,不同的季节便是不同颜色的虫卵,我总怕有一天他们偷偷孵化,然后爬出几千几万只小虫偷偷钻我耳朵里去。”

  高渐飞低下头,眼里像是凝了一层霜,但他唇边依旧挂着笑意,“有一次我身上带着伤,又干了一天的活之后瘫在床上睡过去了,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上起了脓,有巴掌大的蜘蛛从我身上爬过,看都不看我一眼。睡觉的时候我不敢乱动,因为有一次我睡梦中把手伸到床下,摸到了什么滑滑的东西,点亮烛火一照,我床底下盘着四五条蛇,他们吐着信子,嘶嘶地望着我……”

  他的语调极轻极缓,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高渐飞突然双手抱臂,使劲揉搓,深吸一口气后他道:“你瞧瞧,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全身发麻发痒呢……你肯定没见过自己身上的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发脓腐烂的样子,有一次我看见自己手臂上结了一大片白白的霜,我以为这是快要好了,忍了一整天没去碰它,结果半夜却被疼醒,起来一看,呵,你猜怎么着,不是什么霜,是无数白白的小虫……”

  “够了。”祝瑄之忍不住出声,他不敢看那人仍挂着笑意的脸,只抿紧了唇,道:“够了,我不想听。”

  高渐飞微微一愣,而后作恍然大悟状,“啊,明白了,我是不是又扯远了。不讲虫子,我们接着说说四喜丸子吧。一盘丸子只有四个,以前我爹还在时,总是会挑第一个最大的给我,然后再给弟弟,然后便是娘和二娘,他自己总是不吃,就算我娘非要让他,他也只咬一口就说不爱,又还了回去。其实我知道我爹是爱吃的,那一口他总是砸吧很久,就像我吃到最后一口那样,嚼到嘴里没味儿了,这才舍得咽下……”高渐飞说到这,又停了下来,他苦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然后道:“我是不是一直在扯远?我真的是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吗,怎么絮絮叨叨的?”

  他将琴摆正,自己也坐直身子,然后接着将凤求凰的下半段奏出,一边弹,他一边道:“我直接说最后吧。最后啊,我熬了几年,感觉熬不了了,打算去死,可是临死前,我还是想尝一尝四喜丸子。那时家中贵重物品已经典当得差不多了,七天一次的四喜丸子,慢慢变成了一月一次,我就在等这一月一次的机会。到了那天,我端菜的时候假装失手,丸子滚了一地,我趁人不注意时偷偷藏了一个在袖子里,尽管木棍一直在我背上打着,我也没让人发现。晚上我干完活回到屋子,一开门就看见有人在我屋子里四处翻找,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形,我知道是我弟弟高渐飞。我见他手上拿着我爹留给我的玉佩,便质问他在做什么,他见了我也不怕,觉得已经到手了,便踌躇满志地告诉我缘由。”

  “他告诉我云天宗的宗主与我爹曾有渊源,前几日有人下山来特意接人,说依照我爹嘱托,要将他其中一个儿子送入宗里修炼,玉佩即为信物,另一人则继承全部家产。他们已将高渐飞的名字上报,声称他持有信物。当时云天宗乃赫赫有名的大宗,不但自身显赫,还曾出过一位国师,在朝廷亦有地位。当地人人以云天宗为尊,哪怕只是一位普通的乙级弟子,下山后都会得到乡绅富豪的巴结和侍奉。我当时虽觉气愤,却也无甚想法,哪知他却突然上来推了我一下,我藏在怀中小心拿布包裹着的丸子便滚了出来,他看见了,毫不客气地嘲笑了我一顿,还抬脚将它踩得稀巴烂……”

  “铮——”琴声突然锐如裂帛,高渐飞重重拍在琴身上,人猛地站起:“我当时便怒不可遏,我本就打算寻死,唯一的念想便是这颗四喜丸子,偏偏他将它踩在脚下!愤怒中我突然想起,其实这些东西本来就全是我的,我是长子,这个家,这座宅子,这个机会,本来应该全是我的!偏偏他们夺走了这么多!还将我视作畜生般凌辱打骂!凭什么!”

  欲来的风雨爆发,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抬头望向祝瑄之,后者清清楚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嗜血的杀意,高渐飞哈哈大笑,他一掌拍碎了琴身,将它往旁边一砸,道:“你知道我后来怎么成了高渐飞吗?哈哈哈哈我杀了他!我拿出本来准备自杀的刀子,一刀扎破了他那个水牛似的肚子,我使劲搅了几下,然后把他的肠子扯出来……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他捧着自己流出的肠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连叫都忘了,我下一刻便割了他的舌头!你知道他当时的眼神有多惊恐吗?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我看着他跪在我脚下求我放过他,一边蠕动着往门外爬,我从后面拽住他的头发,用力往他脖子上一抹……哈哈哈刀子太钝,没死成,我割了十几下,跟我平常杀鸡一样,那血溅了我满手,你知道那种热热的感觉有多舒服吗啊哈哈哈?”

  祝瑄之惊恐地望着那个一步步往床边走进的身影,那人眼里有着歇斯底里的狂热,他狞笑着道:“我杀完他之后,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桶的油,放了一把火,噌,火就冒起来了,老旧的被蛀空的木头柱子烧得最快啦,风一吹,到处都是火。我站在自己的房门外,眼睁睁看着那个死胖子在火里滚来滚去,那是我那间屋子最暖和的时候,所有该死的虫卵老鼠全被烧了个干净!然后我走到二娘的房间,她刚听到起火的声音,匆匆忙忙下床,我隔着床帷,一刀便扎进她的胸口!”

  他脸上的笑越扩越大,祝瑄之不断往床上缩,最终被逼近的人困在两臂之间。

继续阅读:第五十八章 博君一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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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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