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博君一笑尔
宁录2024-08-26 16:024,304

  他低下头望着他,鼻尖抵着鼻尖,脸上所有的疯狂都凝固在这一刻,恍惚中看着竟像笑意。

  不,不是像,是真的,高渐飞真的在笑。

  他两眼弯成一道月牙,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柔,仿佛是在哄人入睡般道:“然后啊,那一夜,高渐飞便代替高可凡死了。我拿着玉佩,用着高渐飞的名字,上了云天宗……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还敢去云天宗呢,不怕被怀疑吗?我当然敢,有谁会想到是一个小孩做出那种杀人放火的事来呢,我一口咬定家中失火,自己侥幸逃出,他们便不再多问,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事,别人死不死,谁会管啊?”

  眼看着祝瑄之再次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墙壁,退无可退,便低下头,不去看他。高渐飞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摸眼前人的脑袋,却在触到之前想到什么,停了下来。他道:“瑄之啊瑄之,你别怕我,我得知你背叛我后,哪怕那么想把你碎尸万段,可我还是忍了下来。我既然说过不杀你,便是真的不杀,还会对你好,只要你听话,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见祝瑄之还是没有抬头,他便道:“我那天太冲动了,故意说了些话刺激你,我是拿刀捅了祝大哥没错,可他不是我杀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毒发身亡了,也许是炼毒反噬,也许是他人下手,我不得而知,但这是事实。”

  祝瑄之捏紧了身下的床单,哑声道:“有区别吗?你心中,不是同样恨他恨得要死?若是找到机会,你哪里会有犹豫……”

  “不,”高渐飞出乎意料地否定道:“我不恨他,我敬他爱他,待他如兄如父,他于我有再造之恩,更是我崇敬向往之人。他在我心中是高贵神祗,是巍峨高山,是浩瀚星辰,是磅礴大海,是我遥遥不可期的梦……你不懂,哪怕我心中每时每刻都有杀死他的念头,但只要他活着,我便永远不会伤害他,正如我不会伤害你一样。”

  祝瑄之手指颤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来,凄然一笑道:“那我娘……不,你的师姐呢,她是什么?”

  高渐飞往后抬起身子,他看出了祝瑄之眼中的深意,心头猛然一跳,“你居然知道……”

  他闭上眼,重复念了几句,而后突然睁眼笑道:“瑄之,难怪我以前总觉得你随时会把我看透,原来你真的看得透……”说到这,他喟然长叹,回答了祝瑄之的问题,“她……是我一生的‘求不得’,是执念,是魔障,是梦魇,也是欢愉。”

  祝瑄之突然笑了,他给自己的答案,竟是这个。

  竟是这他早就知道的答案。

  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欲求不得,欲罢不能。

  他早就知道高渐飞是爱着他的师姐的,尽管他从未在人前表露,可祝瑄之却看得懂他的目光。娘亲早早便走了,而这个世界,是她留给他的遗物。

  娘亲离世时,祝瑄之还小,本身又对情感看得淡些,许是真应了那句心性凉薄的话,他站在娘亲的墓前,竟无甚悲伤。

  他那时还不知道何谓真正的失去,此后数年,梦中常听温言呼唤,他怅惘醒来,房内空无一人,这才知有些人哪怕梦上千次万次,也是永远回不来了。

  尽管后来他用无数次热泪打湿枕衾,可彼时的他,只是错愕地听着大哥与三弟的哭声,又望见父亲伏在坟前长跪不起的身影,匆忙中他挤出了几滴泪,很快便干了,而后目光就忍不住四处乱转着。

  目光一动,恰好定在那个向来八面玲珑的男人身上,他往日总是笑弯了的眼中此时溢满了酸楚,在娘亲的坟前,他师姐的坟前,他小心地垂着眼,生怕被人发现了他的情绪似的,但又总忍不住将目光黏上。

  那模样,卑微又笨拙,克制又放肆,带着不管不顾的绝望和欲说还休的畏缩,小心翼翼地忍,不露痕迹地疼。

  祝瑄之不知继承了谁,从小便心思细腻,他敏锐地察觉到高渐飞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后他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时间长了,看他便成了习惯。无论在哪,只要有那人在的地方,他便忍不住搜寻他的身影,离得远时便放肆打量,离得近时便小心翼翼。他看他与人攀谈,看他笑弯了眼,看他长袖善舞,看他滴水不漏,怎么看,都不像那天那个目光笨拙畏缩的人。

  等他终于明白高渐飞的目光时,那是在他也已经陷落的时候了,他也终于明白这种目光的背后藏着多少的痛苦和欢愉,那人当初是怎样看着他心爱之人投入他人怀中,又是怎样望着她嫁作人妇,又是怎样看着她香消玉殒……其间的失落和失望,都藏在那样克制的目光之下。

  而他,已经成了另一个他。

  高渐飞的声音自上方传来:“瑄之,你是世间最懂我的人,是我唯一还能说说心里话的人,答应我,别变成我的仇人好吗?”

  祝瑄之凄然一笑。

  没错啊,他是世界上……最了解高渐飞的人。

  祝瑄之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有不管不顾的疯狂,“收起你那伪善的嘴脸吧,我看透了,也恶心透了。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洗白得干干净净吗?不,你洗不白,你的心脏透了。仇人?这世间哪怕有人从未与你为敌,只要他碍了你的路,他们哪个不是你的仇人?我告诉你,哪怕有人曾同你一样经历过不公的对待和屈辱,他们哪怕还有一丝良知,都不会变成今天的你。”祝瑄之冷笑着,咄咄逼人、字字诛心。

  高渐飞说得没错,他是世间最懂他的人,正因为懂,所以他能看穿高渐飞心中所有的思量,也知道哪些话是他软肋和逆鳞,而自己现在做的,便是将他的逆鳞,一块块地揭下来!

  “哪怕对生命还有一丝怜悯,哪怕还存在为人的资格,都不会做出你这般的行径。别拿借口掩饰你那颗丑陋的追逐权势的心,你想要一步步往上爬,所以你毫不犹豫地踩着堆成山的尸首往上走。你口口声声感念我爹娘对你的恩情,你却杀我大哥,伪造成意外,又三番四次对夷之下死手。云天宗灭门案,不是你多年来怀恨在心故意挑拨,魔教怎会与之结仇,还有教众被你撺掇着前去进攻?祝融叔叔的药,若不是你暗暗将其中一味毒增加了十倍不只,又怎会让云天宗一夜之间满门全灭?毒药流出,本可早早阻止,若不是你一心借机打击祝叔叔,派人将所有解药盗走,逼得他散尽功力不眠不休地重新炼制,全城百姓又怎么惨遭殃及?”

  “住口!”

  “你的过去哪怕不堪,你的经历哪怕不幸,可你若仍存善念,仍有良知,又怎会迁怒于天下无辜百姓?你只是为你无休无止的贪欲找藉口罢了,你要权,要势,你要一切,为了你的目的,你恩将仇报,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你是恶心的蛆虫,你这种人不配得到一丝爱和怜悯,你……”

  “闭嘴!”一声雷鸣般的咆哮,伴随着身后墙壁被拳头砸出的一个大坑,床帐落了下来,高渐飞怒不可遏地扯过来死死地勒住祝瑄之的脖子,瞪着暴突的眼珠,歇斯底里道:“我让你闭嘴!闭嘴!”

  祝瑄之被勒得满脸通红,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

  “你瞧瞧你这……呃嘴脸……”

  他每说一声,脖子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祝瑄之却故意笑着,他知道,他越痛快,那个人就越不痛快。

  谁让他这么懂他?

  越懂,越恨,却越爱。

  一滴泪从眼角沁出,他是那么鄙视眼前这人那颗肮脏又邪恶的心啊,偏偏他多么想得到它。那人的眼睛里总是装着恶心的虚伪,可他好想被这双眼热烈地注视着,哪怕一次,只要一次,只看他,只想他。

  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下颌却被人粗暴地箍住,逼着自己望向那人。

  “祝瑄之!你不想看我虚伪的嘴脸?好!我给你看真实的!我告诉你!我厌恶你,厌恶透了!你们三兄弟,个个都该死,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你算什么东西,总是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你算什么!你们个个都挡我的道,个个都是!祝展元,他有什么好!一个沉迷于恶心毒虫毒蛇的疯子!傻子!这么大的一个教,他竟安安心心地缩在这个角落,简直是脓包!废物!这么些年,我替他把魔教壮大了多少倍?啊?你看看,魔教全盛时期,南北一带,哪里没有我们的分坛,偏偏他不屑一顾!为什么师姐会选了他!为什么?这疯子只是利用她引毒虫炼蛊毒罢了,她竟然傻呵呵地爱上了他,最后害得自己一身是毒,死之前还要被上百种毒轮番折磨一遍,愚不可及!”

  高渐飞脸上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他哈哈大笑,状若疯癫,毫无理智,“我是贪恋权势,如何?权势有什么不好?权势能换来我想要的一切!金钱、美色、尊严、道德哈哈哈,都是被权势驱使的狗!我在云天宗时便明白这道理,宗里人分三六九等,不以武学造诣分类,而是以身后家境区别对待。宗主带头收礼,上行下效,我无依无靠,在那里,便是人人可欺!他们凌驾在我头上,凭的是什么?权势!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高可凡早就死了!我高渐飞,从活过来那一刻起,就发誓再不让任何人踩在我的头上!别人死不死与我何干?只要挡了我的路,我就会把他们铲除!”

  “恩将仇报?哈哈,哪来的恩和仇?祝展元救我并非出自真心,我却真的待他如兄如父,更视他为一生挚友,他明知我爱慕师姐,却为了炼毒而娶了她,而后更是因此害死了她,我虽恨他如此,却到底没真能下手下了他,后来他被毒反噬而死,活该!”

  祝瑄之用力想挣开他的钳制,却始终脱不开。

  “而你,我待你这么好,你背叛我!你也背叛我!好!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会当着你的面将所有人都杀光,包括你那个可恨的弟弟!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知晓了他们的计策了吧?牢中假扮李承乾那人,亲眼看着假扮祝夷之的人的下场,吓得转向了我这一方,还向我引荐了几位同等的易容高手。想必祝夷之和李承乾今天一天的行动都特别顺利吧,因为高渐飞几乎将全部弟子调去炼毒,他们来回出入洞穴偷拿毒材,一整天都没被人发现,而祝融应该也已经拿到‘祝瑄之’给他的解毒之法的后几页了吧,今夜他们兴许能将解毒之药炼成,到那时……哈哈哈哈!”

  祝瑄之红着眼瞪着他,目光恨不得化作刀子在他脸上戳出窟窿,高渐飞眼里寒芒毕现,他伸手抚上祝瑄之的眼角,道:“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啊?我真讨厌这样的眼神,每次看见,都恨不得把它挖出来!”说着,他狞笑着慢慢凑近,近到嘴唇贴上祝瑄之的耳朵,道:“你知不知道啊,不仅你大哥是我害的,其实你的腿,也是我弄断的,那个陷阱我本是挖给你弟弟的,谁知……”

  瞧见祝瑄之眼中溢满痛苦之色,高渐飞大笑着走了出去,没走几步,不知为何他突然心有所感地回头,刚一转身,恰好对上一双慌乱的眼,又笨拙又卑微。

  高渐飞一愣,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很荒唐的猜测。

  “你也早知道?”

  祝瑄之眼里痛苦之色欲浓。

  “可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祝瑄之没有回答他,可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十几年来,他无数次又期盼又害怕他回头,哪知今日……竟然是今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笨拙而卑微的目光,带着不由自主的绝望和屈服,还有难以控制的愧疚与偷欢,好熟悉的目光。

  “你喜欢我?”

  依旧得不到回答,可很快他便肯定地重复道:“你喜欢我。”

  高渐飞再次默念了一遍,很快他便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居然哈哈哈……”

  “好好好!你们祝家啊,祝融与那小跟班不明不白,祝夷之又和李承乾暧昧不清,你也……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祝瑄之不睁眼,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原以为撕破脸的那一刻便是最痛的一刻了,也以为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的凌迟,早已让他不怕痛了,哪知……原来还是这么痛。

  他幻想过许多种那人知晓自己心意后的表现,厌恶、惊慌、欢喜,结果都不是……竟是嘲讽。

  十几年不可言说的甜蜜与辛酸,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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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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