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在高渐飞身后紧紧相追,两人腾挪之间,身形飞掠,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未在哪块石头上停驻片暇。高渐飞一开始还因先逃占了先机,而后渐渐不支,他猛地回身,真气涤荡,一掌击出,掌风所到之处碎石横飞。
李承乾侧身避过攻势,又用长剑挡开碎石,待他站定后,高渐飞已经往前掠去了一大段,李承乾连忙屏气运功,加快脚下的速度。
圣归山险峻高耸,壁立千仞,焚山之后,满目焦灰,纵有些许苍翠,亦是根生石外,不假土壤,放眼望去,上不接天,下不临地,神呼鬼立,嶙峋险恶。圣归山最高顶上是一块进退方寸之地,往后是小块突出异石,往前即是万丈悬崖,而此时竟有一人,独坐在那处,两条腿挂在外头晃晃悠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高渐飞慌乱间掠过此处,见顶上坐有一人,远远一望,那熟悉的身形已让他心中了然,不去计较那人为何在此,他只知道自己抓住了一线生机。
他调准方向,对着那人飞掠过去,眨眼的功夫,他已出手如电地将那个人禁锢在怀中,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将匕首抵上。
李承乾仅比他落脚的时间晚了一刻,可还是晚了,他看清高渐飞抓住的人的长相,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高渐飞面向李承乾,得意地笑着,“天不绝我啊哈哈哈哈!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几位掌门看到顶上的身影赶来的时候,李承乾与高渐飞已经僵持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望着那个作为人质被高渐飞挟持的人,一时愣住了。
祝夷之赶到时,看见被挟持的人竟是祝瑄之,陡然喝道:“高渐飞,你快放了二哥!”
龙掌门本还不确定这人究竟属于哪一方的,见盟主久久未敢妄动,便摸清了些许态度,连忙喝道:“高渐飞!你已无路可退,如此顽抗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赶快束手就擒,兴许盟主大人还能赏你个痛快!”
汪帮主本想开口,谁知被那龙霸天抢先一步,脸上露出些许不满,很快他便道:“高渐飞,魔教已经被八大门派的人包围了,盟主大人慧眼如炬、聪明过人,早就识破了你的诡计,出发前便让我们假装入了你的陷阱,派另一队人马绕路前行,如今你已是末路途穷,别再做你独步武林的春秋大梦了!”
高渐飞咬牙,狞笑着将匕首往前推近几分,很快祝瑄之脖子上便现出了一条血痕,看得祝夷之心头一跳。
“少废话,别说这么多,不想他死,就滚开别挡道!等我下山骑马离开了,自然会放了他,你们若想他死,便前进一步吧。”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恨恨咬牙。高渐飞这厮真是阴险至极,三言两语竟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若是祝瑄之有了什么闪失便都成了他们的责任了,可擅自放走高渐飞这事绝对是养虎遗患,谁敢轻易做主,于是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盟主大人。
李承乾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也察觉到这么多双眼睛里,唯独没有那人的一双,他沉吟片刻,往后一步道:“好,我放你走,但你必须说话算话。”
其余人皆是一惊,但他们还是随着李承乾的步伐后退了一步。高渐飞将他们的动作纳入眼底,他挑衅似的将目光来回在几位掌门身上巡了几下,脸上露出狂妄的笑,汪帮主气不过,刚要上前一步,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只能默默退回来。
高渐飞扬起下巴,示意身前人质随他走,谁知那人却突然抱住了他的手臂,高渐飞一惊,匕首往前入了几分,他连忙往外拿离,怒骂道:“你发什么疯?老实点等我出去就放了你!”
祝瑄之垂着眼,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脚下却纹丝不动。
高渐飞正要用强,谁知身前的人突然说话了。
“高渐飞,你是一个……很自私,很自私的人。”
被说到的人登时就黑了脸,不耐烦道:“行了,快走……”
祝瑄之还是揽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眼睛依然低低地垂着,像极了落泪的模样。
“你知道我爹究竟是为何而死的吗?”
高渐飞本已手上施力要将他拖走,谁知他突然起了话头,正是高渐飞百思不得其解的,于是便停了下来。
其他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发生了何事,祝瑄之的声音极轻,像是喃喃一般,他们听不见,只能静候一旁等待发展。
“我娘生下夷之后,体内的毒确实被打乱了,那时她本坚持不了多久,你知道她后来又是如何撑了几年吗?”
高渐飞皱着眉头,静静地听他说话。
“是我爹。我爹将我娘的毒引到了自己身上,他为了让我娘多活几年,自己散尽了毒功,而后更是不断被毒反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外说是闭关,实际上是卧床不起,不然又怎会将实权全部交了出去,你又怎能趁机胡作非为。”
“你想说什么?”
祝瑄之慢慢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真的是一个很自私很自私的人。你从来只感受自己的喜怒,自己的苦悲,你认定世间都是围着你在转,你感受着自己的求不得,你感受着自己的煎熬,却从未想过,世界上的人都是有情感和哀乐的,他们也有血有肉,也会挣扎和痛苦。你认定我爹负了你,可你曾有想过,这是他们两人两情相悦的事,与你何干?你自己妄作深情,百般思量,受尽折磨,尝尽煎熬,不过是你一人的独角戏罢了,感情这种事,从来都是求不得多,相悦者少,它不是买卖,明码标价,付了钱就能买到,它从来不公平,哪怕掏心掏肺、粉身碎骨,都极有可能换不来哪怕惊鸿一瞥……”说到最后,祝瑄之眼里溢满痛苦之色,不知这话是说给别人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高渐飞眼里有黑焰腾起,仿佛被狠狠戳中了心口一样,但他最终还是冷笑一声,道:“怎么,原来祝二公子今天心血来潮地登高,是心有所感啊。好,说得好,高某受教了……”
一声叹息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叹息幽幽,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再次回首往日荒唐岁月,发出的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喟叹。
“你从来不懂……”祝瑄之的目光突然放得很远,声音却低了下来,“你可记得这处?这是我常来看星星的地方,也是你告诉我牛郎织女的故事的地方……”说到这,他脸上现出几分苦笑,“你说牛郎织女是个悲剧,他们相恋,却被专制独断、位高权重的王母活活分开,再伟大凄美的爱情,都比不过权势随手一挥的捉弄……可你不懂,这从来就不是悲剧,这是个完美得几乎不可能成真的传说。两人相遇、相知、相亲、相悦、相恋、相爱,最后还能千年万年地相望、相思,年年都能相约、相守,他们从来就不是悲剧,更没有所谓权势弄人之说。人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人都得尝个透,更何况人又何止七苦……你太过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尝到了痛的滋味,便想余生再也不碰,你以为权势是让你逃离的不二法门,孰知你永远也逃不掉,任何人都逃不掉,此所谓命运,而活着的过程,便是不断向命运挑战和低头的过程,仅此而已。”
“够了,”高渐飞冷冷打断他,“我今日没心情听你发表高见,快走,不然我就杀了你!你知道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好感。”
说这话时,他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似乎是怕极了那人接下来即将出口的内容,又或是因为明显的口不对心而有异。
“你实在是糟透了,你戾气太重,更无视任何的道德法纪,甚至看轻除你以外的其他生命。你视人为刍狗,视人命如草芥,你抱怨这世间对你的一切不公,却不曾对其他人的苦痛怜悯半分……”说到这,祝瑄之闭上眼,抱着他手臂的手揽紧了,沉声道:“我祝家非要说欠你的,便是你对于娘亲付出的相思之情,可若相思也能作为物品等价,那么这么多年,我也早已替她还清了……”
高渐飞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心簇猛然一荡,想起那夜,他半真半假地猜测,却故意做足气势地大声嘲笑,如今再忆,那人彼时的神情……竟是痛到心底的绝望。
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有生发的迹象,高渐飞知其不妙,连忙大吼道:“我听够了!快走!”他手下施力,箍紧了那人的脖子,生生将那人向旁边拖走几步。他知道这是极不好受的,人的本能会是挣扎和反抗,所以当那人将手搭在他手臂上不是为了挣脱,而是抱得更紧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仅仅是愣了一下的时间,他听见那人艰难吐出的声音,“这是我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高渐飞错愕地扭头,在那人涨得通红的脸上捕捉到了欣慰的笑意。